动如参商不须别(194)
但天底下不是所有的偃师,都跟云雀一样擅长干架。
大多的偃师跟半枯翁一样,都是纯粹的工匠,他们更擅长机关巧术,而不是与人争斗;半枯翁大恸之下祭出炁府,几乎烧光了自己半生的修为,以山石为锤、以山雾为斧,连人带寨尽数夷平,整座山都他一人之力削矮了几丈,方圆百里的百姓都以为是地震来临,惊恐奔逃。
半枯翁因为炁府大损,影响到了心智,从此以后便疯疯癫癫,抱着小安的小木偶,臆想成孙儿本人,天南地北地流浪。
他不知道去哪儿。
危家?回不去了。
上京天都?回不去了。
天高地迥、南北无边,竟然没有一处,是他能回的地方。
不过也无所谓了。
他就是想带着小安,多走走多看看,“永宁之乱”后的大好人间。
半枯翁也有过发光的岁月,如锦的年华。他曾经也是白马银鞍的青年才俊,曾经也是名动京城的高门贵子,曾经也是满街姑娘争相窥望,蹄踏飞燕、风流无畴的梦中情郎。
如今白发凌乱、满面尘埃、一身褴褛,像是永宁之乱后的旧魂灵,浪迹在金粉繁华的街头。
一个时代的悲剧,细细地刻在半枯翁满面的皱纹里。
——有一天,终于有人认出了曾经的翩翩少年,曾经的泰山北斗,曾经的风流人物:
“……您是,‘神机妙手’危先生?”
半枯翁人如其名,半疯、半癫、半傻,有些道理却拎得分明:
“老夫不吃官家粮,不做官家事。”
对方轻笑一声,银铃好似:“与我何干?”
那便是半枯翁,第一次遇见寻时雨。
当年的寻时雨,很容易被人误解成苦大仇深的恶女,一心想着复仇、干架、杀人,怼天怼地怼空气,最后跟老天爷干了一架。
但其实——
“是阿寻救了我们。一开始也没有星阑命行这个名字,只是她多管闲事,偃师一行里无路可走的可怜人,基本上都被她拉过一把。久而久之,受过恩惠的我们自发地聚集起来,反正无路可走,还不如追随阿寻。”
陈默恂的声音又轻又细,腥风血雨、刀光剑影,都沉淀在她略微缓慢的语调里,烹调出另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来。
薄燐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把“高贵”这个词摁在了陈默恂脑门上。
还真不是阴阳怪气,而是这个女孩身上,真的自成一股高贵。无关出身,无关穿戴,是见过大奸大恶的优雅,是见过世态炎凉的从容。
“星阑命行的首领,一直是阿寻。如今阿寻回来了,自然是星阑命行的首领。”陈默恂伸出手去,握住了云雀的手,“我会把账本都交给你,姥姥、大师和我,都会不费余力地帮你。”
鬼姥姥本来沉迷与玩弄薄燐的头发,闻言蹦了一蹦:“好耶!”
半枯翁最看不惯这个老妖婆子,还缠着小师父的夫君:“为老不尊。”
鬼姥姥一翻白眼,虽然模样是个人畜无害的小丫头,一开口却泼辣至极:“风乍起,吹皱的也是我的包/皮,管你鸟事?”
脸皮薄的陈默恂:“……咳咳咳咳咳!!!”
半枯翁被这女流氓呛得吹胡子瞪眼,抱着小木偶怒气冲冲地转了个身,背对着鬼姥姥。
“……”陈默恂尴尬无比地企图圆场,“……二老,比较,比较有孩童之气。”
薄燐心说孩童可不知道包/皮是啥玩意,但是小陈姑娘已经涨红了脸想要翻篇,他也只能闭上自己的贱嘴,老老实实地当云雀族长身旁的祸族妖妃。
云雀不像祸族妖妃那般有闲情逸致,她现在感觉自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她知道鬼姥姥是什么意思,二老既然肯在自己面前斗嘴,那就是不把她当外人了,让云雀打消心里的疑虑:
云雀回星阑命行,那就是回家。既然小陈姑娘也没意见,云雀坐上星阑命行的第一把交椅,那就是天经地义的。
但是——
云雀眉头一压,下定了决心,表明了来意:
“我此次前来,是为了剿灭叛军一事。”
三人脸色登即大变。
薄燐心里叹了一声:
终于来了。
陈默恂反应得最快,她连忙抢声道:“阿寻,你才刚跨进门槛,没必要——”
云雀冷声打断了她:“军情十万火急!”
“与你何干?与我何干?”
鬼姥姥虽然还是稚嫩清脆的女童声音,却已经冷得像是一把鬼气森然的刀,呛得云雀不由得一窒:
“阿寻,不说老身,这星阑命行里的娃娃,有多少是被官家迫害,你是忘了么?”
云雀沉声回答:“阿寻从不敢忘。”
“小陈说你在为官家做事,我是不信的。”半枯翁颤巍巍道,“此事,难道当真?”
云雀胸膛起伏了一轮:“……千真万确。”
鬼姥姥突然提高了声音,尖厉刮耳,隐隐中还有千万个怨灵齐声呼啸:
“寻时雨,你这是背叛——!!!”
哗!
惊人的杀气扑面而来,薄燐手指一按蓝桥春雪,又被云雀按住了。
“这是我的亲人”。
薄燐读懂了云雀的意思,默默地松开了刀柄。
“姥姥,阿寻从来没有背叛。”
云雀声音冷静,气度从容,目光明亮得像是星子:
“我们不吃官家饭,不行官家事,是因为以往的官家腐败无能,鱼肉百姓,我们不屑于与这等酒囊饭袋为伍。而世族内部腐朽,人心相斗,也早就失去了偃家初心,星阑命行故而远离官窑,潜心学术。”
鬼姥姥冷飕飕地开口:“你是想说靖安府不一样?”
“姥姥遭过的罪,阿寻一辈子也不敢忘。我也不敢像你们保证,靖安府全府上下,都是十全十美的好人。”
鬼姥姥冷嗤一声,为周家人效命的,能有什么好人?
“但是现在局势,与以往不同。……”
陈默恂闭着眼打断了云雀:“阿寻,皇帝都是一样的,我们并不关心谁来当。地上打得热闹,就让他打便是,我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好么?”
云雀默了默。
静、静、静。
飘摇的烛火哔剥一声。
电逝星飞的刹那,云雀想到了很多。
她想到了她前往阴市的路上,道旁百姓的尸体,妇孺老幼的哭声。
她想到了铁相庙的前面,停满了士兵的遗体。
她想到了天际那抹灿烂的云霞,那是仍在和应龙死斗的盛昭缇。
她想到了苏锦萝坚毅又冷酷的眼神,她想到了小陆大夫安慰又勉强的笑容,她想到了……这两个女孩子,本来都不应该是这个模样。
这是一个国家的劫难,这是一个民族的危机。
有谁能够幸免?有谁能够逃脱?有谁能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云雀一压眉峰,厉声断喝:
“愚蠢——!!!”
第117章 、说第一百一十一:极夜•炬火为我(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