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如参商不须别(195)
“——倾巢之下, 安有完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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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风卷着碎冰剐过破败不堪的街道,家家户户悬挂的白绫猎猎翻飞, 乍然间大街小巷尽是倏飘忽闪的白影, 像是一个个爬上人间的仇怨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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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秦不是周家人的天下 ,是云秦人之天下!若塞北沦陷,外种称王, 全天下的云秦儿女,便是丧家之犬、阶下之囚、亡国之奴!”
啪!
云雀一拍桌案, 满室皆静, 震颤不已的紫檀桌案裂开几道犬牙差互的缝隙,喀拉拉地蔓延向四方:
“——你们,我们, 所有人的儿女,都将是奴隶的子孙, 都将是异类的子孙, 都将是最下等的、最卑贱的、最不堪的贱民!”
“谁都逃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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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虎关被一道潦草的防御工事,粗暴地劈成了两半;这象征着叛军盘踞之地,与靖安府控制的范围。由于倒吊臣的血腥清洗,叛军控制的街道几乎没有人烟, 偶尔传来几声刺耳的尖叫,既而重新归为死一般的寂静。
“还有一部分百姓没撤出来。”燕安楠蹲在檐牙之上, 向远处遥遥一指, “保守估计, 是五十户。要么被倒吊臣杀了,要么沦为了无惧牙的军奴, ……”
陈默恂敏锐地偏头:“还有什么?”
“……有些恶心, 陈师傅听了可能会吐。”燕安楠皱着眉毛斟酌了一下措辞, “我一介粗人,就直接说了——‘菜人’。”
陈默恂愕然,还真触及到了她的知识盲区:“菜人?那是何物?”
“啧,就是——”薄燐插话进来解释,“用来吃的人。像过冬前家里储备的菜一样。”
吃人?
陈默恂捂住了嘴,感觉胃里翻江倒海的不适。
“叛军占领区没有粮仓,而无惧牙是马背上的狼,根本没有储存的习惯,平日里开伙都是来靖安府领饭吃。”燕安楠沉声解释,“敌占区中的百姓,如果家中的粮食被军队抢光,男丁便会向军队卖‘菜人’,换粮食吃。”
陈默恂疑道:“无惧牙哪来的粮食?”
“就是别家的菜人。”薄燐叼着跟草,神情淡然,语气也不甚分明,“不太好意思吃自家人,就通过军队,跟别家换着吃 ,军队从中榨取最多的‘肉’充当军饷。”
陈默恂皱着眉毛:“那这些菜人……”
燕安楠言简意赅地回答道:“多是家中妇孺。”
——谁没反抗能力,谁就更容易被吃。首当其冲的,当然就是女人和小孩。
大多数人的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
陈默恂沉默了半晌,扭头向云雀道:
“我们要怎么弄死这帮叛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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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时辰之前的云雀,还在星阑命行的议事正厅,与陈默恂、鬼姥姥、半枯翁,做着仅此一次的交涉。
星阑命行是否与靖安府合作,成败在此一举。
云雀的眸光扫视在座,像是两簇碧磷磷的火焰:
“星阑命行可以在阴影里龟缩于一时,何以能龟缩一世?北蛮当权,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我们这群人,要刀有刀,要炮有炮,苏罗耶人会放任一群全副武装的云秦人,在他脚底下做着岁月静好的美梦?”
静、静、静。
陈默恂十指交叠,抵住了下颚,率先打破了沉默:
“依阿寻所见,星阑命行,应该如何自处?”
云雀张了张口,力道从齿根漫向舌尖,冷冷地迸出二字:
“上去。”
噼啪——!
满室烛火猛地一震颤。
陈默恂胸膛缓缓起伏了一轮,既而撩起素白的眼皮:
“——容我三问。”
云雀抬起眼睛,与陈默恂静静地对视。
第一问。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要是官家事后反咬星阑命行一口,我们又该如何自处?”
“官家不会咬自己身上的肉。”
——那就把星阑命行,与官家的利益绑在一起。
第二问。
“如何保证,官家闭门清算时,我们不是那块腐肉?”
“云秦人谁敢咬昭王周朝辞?”
——树大招风,我们就站在更大的树后面。
第三问。
“阿寻,你站在哪一边?”
云雀猝然一静。
“靖安府,”陈默恂深红的眼睛蛰着云雀的视线,不容许后者错开半分,“还是星阑命行?”
“——你站在,哪一边?”
陈默恂的声音又细又脆,却激得薄燐头皮一炸:
……这小陈姑娘,果然好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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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雀胸膛缓缓起伏了一轮,冷幽幽地抛出了一个反问:
“星阑命行追随寻时雨的时候,又站在哪一边?”
陈默恂神情一肃。
“当时的寻时雨,根本不成什么气候。大多数人愿意跟随我,也不单单是因为感恩。——感恩的手段何其多,不然不至于时隔多年,星阑命行已然愿意认我为领袖。”
字字中的,句句诛心。
云雀边说边慢慢调整姿势,她本来是老实巴交地坐在首座上,膝盖乖巧地并得紧紧;如今云雀手肘撑住扶手,双腿自然交叠,一点一点地,找回了寻时雨的气度来:
阴沉寒冷,不怒自威——霸气无畴。
她既是疾风,她既是惊雷,她既是火焰。云雀本就是偃师里的邪祟,人世间的罗刹,一拳击碎了天眼!
“你们追随的,不是寻时雨这个人,而是寻时雨的信念……能让星阑命行,始终团结在一处,不瓦解、不分裂、不流散的信念。”
陈默恂浑身一凛,手背上燃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孤为朝露,各挣其命;聚为江河,与天论道。”
云雀轻声问:“那这个‘道’,寻时雨的‘道’,星阑命行的‘道’……到底是什么?”
答案不言自明,昭然若揭。
“——偃之大器,世之规尺。”
真正厉害的偃师,不是分山开海的大能;而是一个个匡扶世道、为民请命、攘凶除恶的义士。
云雀柳叶似的眉毛向下一压,狠狠地锁住了眉心:
“我与此道,站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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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恂:“……”
陈默恂突然怒了,把茶盏往桌上一摔:“你这么凶瞪着我做什么?你说什么我都是跟着你走的!”
……综上所述,云雀运用了话疗,成功地为靖安府拉到了一批助力:
星阑命行,民窑里的千机城,阴影中的庞然巨物;江湖上各大门派,无论是沁园春还是槐木堂,凌霄阁还是倾国舟,论谁都得喊星阑命行一声:
爹!
亲亲热热,情真意切,发自肺腑。
——饶是见多识广的燕安楠,看到这阵仗也惊了,她倒不至于喊爹,但脏话还是要说出来感叹感叹的:
“我,操。”
大地轰鸣、机括暴响,一队机关驮兽宛如钢铁洪流,沉重的金属铁蹄整齐划一地踏下,排废阀喷吐出浓云一般的灵子滚雾,那是动力炉沉重的呼吸;驮兽背上是造型奇诡的机关武器,等灵子明火往上一照,眩出一笔令人齿冷的锋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