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如参商不须别(254)
世人给“母亲”这个角色加上太多的赞誉,再把这个头衔强安在女子头上:你就该伟大,你就该隐忍,你就该坚强。最后等到这个女子被岁月摧残得失去自我,再假意惺惺地歌颂一番,便能被人称作“仁孝”了。
这只是世间的男子,吃女子的一种方式罢了。
如今寻寺樱站在云雀面前,凛然艳质,眉目宛然,无奈地笑了起来:
“你这孩子,怎么又把自己折腾得那么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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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雀怔怔地看着她。
寻寺樱蹲了下来,面无表情地伸手一戳云雀的眉心:“怎么,不认识娘了?”
云雀张了张口,嗓子堵得格外厉害,半晌也挖不出自己的声音:“……”
“……娘亲。”
娘亲。娘亲。娘亲。
所有的痛苦、怅恨、心酸奔来云雀心底,发酵成泼天的委屈,云雀胸膛剧烈起伏了一阵,最后嚎啕大哭起来:
“我失败了……我又失败了……我又失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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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雀心绪激荡,心神起伏,她听见自己断断续续地讲着自己的经历,毫无逻辑、口齿不清,也不知道娘亲听懂了没有: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争了一年又一年,却依然死在了天眼之下?
为什么我苦苦追寻了一世,却依旧死在了深山之中?
难道“天”真的不可战胜,你我凡人皆是巨掌之中的玩物?
寻寺樱静静地看着自家女儿,母女的形貌都是一等一的冷清幽艳,似乎都缺了这么点烟火气。没有表情时,眉眼便是冷的。
寻寺樱伸出手来,探向云雀面庞,小心地避开了云雀脸上的伤口,把被血糊住的乱发撩到云雀耳后。
“阿寻,你很努力了,这就很好了。”
云雀泣不成声:“可是我……”
“我告诉你,要与天争,要与人斗。这个世界对你太苛刻、太残忍,你就算什么也不做,别人照样会压迫到你头上来。”
寻寺樱看着云雀,云雀看着寻寺樱。一双翡翠色的眼睛疲惫又温和,另一双翡翠色的眼睛红肿又狼狈,彼此安静地对视。
“但是阿寻,敢于抗争,已经是普天之下,莫大的勇气了。”
云雀哽咽道:“我对付不了。”
“我告诉你‘天’的存在,不是让你去毁灭它。”寻寺樱的嗓音纤细而温和,母女俩连嗓音都相差无几,“——人无‘天’怎么行呢?”
云雀一愕:“什么?”
寻寺樱笑道:“阿寻,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为何历代帝王将相,都默认‘天’的存在,甚至认同它插手凡间,操纵众生?”
无端的寒冷爬上了云雀的后脊,云雀张了张口,惊疑不定:“那是因为他们弱小……”
不对。
云雀陡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头:怎么可能?
她一直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理所当然地觉得“天”太强大了,凡人无法反抗,只有臣服。
……但真是这样吗?
云秦的周皇室虽然出了不少垃圾,但它本身可是最强大的存在:云秦自古以来便是东陆霸主,南边的梵竹帝国被外敌灭种三次,西边的大漠断代无数,大洋彼岸的爱琴诸陆反复易主——只有云秦屹立不倒、长盛不衰,即使是混得最难看的年代,云秦依旧是最强大的代名词。
帝国之间没有仁义道德之说,谁拳头更硬谁说了算。而令诸藩列国真正胆寒的,是云秦帝国强盛无比的方偃之术,其中震慑大陆的,便是周皇室的“天帝蟠龙”。
“天帝蟠龙”到底是不是一个龙种,如今众说纷纭,绵绵也没有印象。但是云秦的史书上有过只言片语,“天帝蟠龙”可以燃烧整个天空,好比太阳击中大地,全世界的人们都可以看到那道炫光:成千上万的生灵在一瞬间失去性命,在天帝蟠龙发怒的区域里,上万年间都不允许再有生机。
……拥有这等力量的周皇室,会害怕“天”么?
“难道他们是,”云雀瞠目结舌,“彼此勾结的关系?”
——不,不对,如果是这样,此次苏罗耶入侵,“天”不可能还在作壁上观。“天”可不缺使唤的高手,把剪城四神扔进苏罗耶帝都大杀乱杀就行了,反正这玩意也没讲过道德!
那到底是为什么?
寻寺樱笑了起来:“别急,阿寻,你的路很长,那些你现在想不通的秘密,以后也许是低头就能看见的事实了。”
云雀混乱无比,只觉得头痛欲裂:“……娘亲,我想不通,你这么一说,我反而在质疑,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在……”
寻寺樱撑着脸颊:“现在阿寻是为了什么在抗争?”
为了什么?
这一下云雀都有些懵,为了什么?
“诛天之战”后,云雀被“天”捕获,又因为机缘巧合逃出,在深山中失去了记忆。尔后的故事便不是什么秘密,云雀从大黔州到辰海明月,从大凉州到塞北漕道,从炎虎关到华胥秘境,好一条腥风血雨路。
每一段旅途都有自己的理由,但是集合起来一看,云雀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她要和天抗争,但事实上也就与剪城四神打了这么一场(自己还被打死了),其他的都是与人相斗的一地鸡毛。
“人生都是这样的,纷乱如麻,理不清楚。人人都是身不由己、随波逐流,能坚守本心、活出自我,就已经实属不易。”寻寺樱笑道,“想不通就别去想了,也没多大的意义。解决好当下的问题,一路向前走,‘天’自然会到你的面前。”
云雀奇道:“为什么?”
“因为你不听话。‘天’在维持自己的秩序,惩罚那些打破规则的人。你只需向前走,把腐朽发烂的踩在脚下,‘天’自然会主动现身,与你再战。”
云雀眨了眨眼睛,还是没能明白:“不是,阿娘,你刚才又说,人不能没有天……”
“人不能没有天。”
寻寺樱看着云雀,眼神沉静而温和,像是两窟鸦青色的深谷:
“——但现在的云秦子民,需要新的天。”
她伸出手去,把云雀往后推了一把:
“去吧,阿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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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活出你自己,去换个新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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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雀双目陡睁,眼尾都是漫溢而出的眼泪:“——啊娘!!!”
她看见了雪白的帐顶,飞燕白银挂钩,拔步床都包着一层光滑明亮的白漆。
云雀:“……”
——这又是哪里?
她头痛欲裂,刚才她遇见了寻寺樱,只是她濒死时的幻觉吗?
也是。阿娘离世多年,又怎么可能与她重逢?
——不对,她云雀应该也死了才对!
深山古镇、红男绿女、剪城四神、诡光一闪——云雀分明记得,薄燐低头拥抱她,两人一起变成了石头!
云雀不由自主地一哆嗦,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的手,谈不上吹弹可破,但也好歹是女人的手,捏上去都是肉,怎么也不像是一尊石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