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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如参商不须别(35)

作者: 叶秀 阅读记录

吱——呀。

伶芜惊喜地回过头去,身后的窗户开了条缝,扔出了半个硬馒头,落在了伶芜脏兮兮的绣鞋鞋跟上。

砰!

窗户重新叩进窗棂,大雨继续下得狼狈又森冷,白茫茫的人世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冢,里面住着还没入土的死尸。

今白。

少年听见伶芜轻轻说,我们走吧。

就算是死了,至少在阎王簿上,两个人的名姓是连在一起的。

张今白冷着面色沉默了片刻,最后撩起前襟,跪在了扔出馒头那一家的门前。

这个年纪的少年,大抵都像生铁一样骄傲得又冷又硬;张今白是全族上下唯一一个参透《通天箓》残卷的后生,他是张家最后一个男人,皮影张的骄傲与荣光都生长在他的骨骼里。

——但把尊严和伶芜的性命放在同一天秤上权衡时,尊严又值几分钱?

他不过是个无用的男人,剩下的、能拿出来的、拿得出手的,不就是一把卷刃刀、一副硬骨头?

他能怎么办?

……他只有跪下、磕头、乞求。

.

.

今白?

悍将看清楚了伶芜的口型,整个人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

你叫我……你叫我什么?

砰!

悍将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震骇的一点——他走神了,而高手的对决只需一瞬便可决出生死,苏锦萝暗银色的长/枪已然刺入了悍将的后心,从他的胸口探出一道凛凛的刃尖来。

伶芜错愕地看着悍将,苏锦萝一枪卷绞出一个狠厉的弧度,泣血的刃尖挑出悍将的胸口,抡来的枪身乍起一声清脆嘹亮的凤唳:

“受死!!!”

.

.

悍将已经很久没听见,有人唤起他的名姓。

当时他足足磕了上百个响头,终于把门磕开了:开门的是对经营客栈的夫妇,老板一看漂亮的伶芜就亮了眼神,收留伶芜答应得异常爽快。

伶芜偷偷把体量瘦小的伶满藏在了伙房的稻草里,今白嚼着伶芜给他做的最后一张饼,两个人在破败的伙房后门狼狈地告别彼此。

伶芜说:“我会说服老板和老板娘的!你不要走太远……”

今白则说:“老板若是欺负你,就用我教你的刀。”

今白在山路上碰巧听见旅人交谈,烟罗镇那个新来的貌美娘子突然不见了人,估计是老板想收伶芜做小,老板娘打翻了陈醋坛子,趁伶芜熟睡时连夜绑了女孩——啧啧啧,你是不知道那个小娘子的身段,在山匪那能卖多少钱?卖给我也好呀……

今白提着卷刃刀连夜向山上发足狂奔,少年卷着一身的山雾与煞气,匪寨的暗哨还没来得及看清他长什么模样,便被今白一刀掀了天灵盖。少年从正门一路杀进匪寨大堂,连战几十人未逢敌手;最后山贼们惊异地看着这个竹节般清削的少年,畏惧得连连退后。

“伶芜呢?”今白压着眉宇间阴沉沉的杀气,少年浑身都披挂着生腥的人血,他反手拔出了扎在自己背上的箭矢,毫不在意地随手一扔,“她在哪里?”

当时的老匪寇用仅存的一只眼睛看着他,既而朗声大笑:你看见我的箭了吗?

今白阴冷的眼风一扫旁侧,拉着弓箭的喽啰们不由自主地一哆嗦,齐齐退后了几步。

你很强,但你快不过这么多支箭,总有那么一支会要了你的命。老匪寇笑道,最后你谁也救不了。

——明白了吗?年轻人,放下你的刀。

今白冷冷地与他对视:你要什么?

老匪寇笑呵呵地吐出一个字:

你。

——拜我为义父,留在匪寨里,我就放那小娘子下山;我还能保证,以后弟兄们下山劫掠,绝不找那个小娘子的麻烦。

.

.

伶芜错愕地看着悍将被一/枪穿心,心里却没有半分欢喜。

她记得她是怎么跟今白断交的——他带着山贼纵马下山、烧杀劫掠,妇孺哭声震天,他却与同伙恣意谈笑,脸上半分愧疚也无。

当时伶芜恍惚又茫然地看着他,几乎怀疑自己认错了人。少年也远远地瞧见了女孩,朝她吹了一声熟悉的长哨,然后——

——少年拔刀、振臂、脱手飞掷,伶芜身后的客栈老板被一刀钉在了矮墙上,老板娘凄厉的尖声撕开了所有人的耳朵;少年又哦了一声,似乎是又想起了什么来,老板娘的脖颈上亮起一道愉悦的刀光,飞瀑的颈血追不上少年飒沓的马蹄。

后来老匪寇死在了仇杀里,今白顺利地坐上了匪寨的第一把交椅;他不愿意告诉旁人他的名姓,只因皮影张是名门大户,他落草为寇、啸聚山林,怕辱没了祖上的声名。

今白打小崇拜边关驰骋疆场的将军,便为自己起了个名号:

悍将。

世上再无张今白。

.

.

苏锦萝眼神一凛:怎么会?

向着悍将抡来的长/枪被悍将本人抬手一握——男人的力道竟有如铜浇铁铸,苏锦萝铆足了气劲与他相抗,但长/枪像是被嵌在了半空,硬是挪不动半分!

“我从小,就想像戏文里的将军一样。银甲乌骑红长翎,提着八尺的长/枪,纵横在沙场之上,为君赴死。”

悍将撩起眼皮来,他的神色疲倦又淡漠,男人刚刚回顾完了他潦草又疯狂的一生,周身的气息都陡然一变:

“可是这是什么君……”

灭我张家满门?

“可是这是什么官……”

逼我走投无路?

“可是这是什么世道……”

冷眼看我哀求、看我下跪、看我磕头、看我摇尾乞怜?

悍将看向毛骨悚然的苏锦萝,疲惫地扯出一个笑容:

“若伶芜跟你一般出身,多好?”

密涔涔的寒意爬上苏锦萝的后脊,女孩死死地盯着悍将脚下的砂砾:

它们在……往上飞?

怎么可能?

——闻战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什么神通:

“通天箓?”

那不是雪老城的……不对,雪老城也只是残卷而已,难道说悍将手里的也是残卷?

上一个掌握了通天箓残卷的,是薄燐“薄九刀”,——少年时就单挑各大门派的天纵奇才,成年之后的实力更是深不可测,连“小寒山”闻征都忌惮不已,江湖上至今无人敢轻撄其锋。

——难道说这悍将,就是完全堕入邪道的薄燐吗?

“张今白——!!!”

伶芜撕扯着自己的喉咙,女孩清亮的嗓子被骤然拔高,拉锯出惶惶的嘶声来:

“停手……你会死!你会死的!!!”

悍将笑了起来:

回不去了。

他烧杀掳掠,作恶多端,手上的人命沉沉地压在他的刀尖上,他怎么回头?

——他早就回不了头了。

他要做恶人,便要做得令人闻风丧胆;他要做恶人,便要做得可恨、可唾,却绝不可怜、可笑。

他是悍将!

他是令人百姓谈之色变、官家无可奈何、侠客绕道闪避的悍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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