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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花螳螂(12)

作者: MyJinji 阅读记录

这一天他睁开眼,惊恐发觉自己没法第一时间想起,他们最后一句说的话是什么了。

狄明踢开被子坐起来,到桌上一堆骚乱的纸张里寻找,一页又一页排列顺序。他在高烧中握着笔写下的每一句还在他脑子里的对话,这里,程存菁说,没关系,你会开车吧,等下队伍动了让他把车开走。程存菁的车还在那个停车场,钥匙还在他这里。狄明向后仰头,阴雨天让没开灯的房间里笼罩着寡淡灰蓝,再晚就会变成乌红,像干涸又被冲淡的,海岸上的血。

啪,灯开了。

软底拖鞋的脚步声,柔软的、柔软的香味,柔软的小腹,狄江柳到他背后,用手掌裹住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你从出生的时候就不会哭,”狄江柳的声音对谁都这么柔软,“医生把你倒着拎起来,用力打你屁股好几下,才听你哼哼唧唧地松口。抱回家来就更不哭,被被子蒙住都不知道,要不是我没睡很沉,你怕要被闷死。好奇怪是不是,那么难受,快要死了,都不会哭的。姐姐去世你也没有哭,把你送走你也没有哭,一直都没有。”

“被操时我有哭。”狄明把他的手按在肩头,用力揉揉。

“那不是眼泪,只是从眼里流出水,是种保护。”

“那你不就也没哭过,”狄明说,“我不信你去参加那些会长议员家的白事是在哭。”

“是哦,秘密,我每次都挤眼药水,”狄江柳压低声音,“不要告诉其他人。”

“老狐狸。”

“那你是我生的小狐狸,”狄江柳低下头,妥协他面颊在发顶亲口,“顾好妹妹,我要去鹿岛一趟。”

“越洋炸鸡外卖。”狄明嘲讽道。

温暖从他肩头离开,狄江柳出门,下楼梯。狄明推开窗,坐上窗台,把短裤下赤裸的小腿垂在外面,狄江柳上了付叔的车,收伞时他仰起头,和狄明对视,才坐进车里离开。

雨水打在狄明的小腿,冷冷的。他拿起桌上的白纸簿,用铅笔在上面勾画,思维凝滞,于是点支烟一边吸一边画。

他没注意到有个人打着伞走到楼下,停在院子里仰头看他。

狄明的睡衣敞开,露出苍白的胸膛和腰腹,套着同样湖蓝丝绸短裤,可实在太宽松,坐下来时已经蹭到屁股蛋下面,两条线条流畅的小腿搭在窗外,随着画图的动作偶尔叉叠起来又松开。细细雨丝穿过呼出的烟气,镀上薛涵敬眼里看到的,这幅风景。

他就站在原地,狄明一直在画,没看到他。

雨越下越大,烟吸完,蒂拧在蝴蝶兰花盆里,再一支。

“哥!”

狄明听到狄昕急迫的声音,把本子放在身后的桌上,从阳台下来,匆匆离开房间。声音从厕所传出来,狄明没进去,在门口发问。

“要我帮你拿什么?”

狄昕的声音很虚弱:“肚子好痛哦,流血了……”

狄明反应过来,狄昕已经是这个年纪了,忙喊她等等,然后去柜子里找卫生棉,拉开门缝递进去,有点远,狄昕够不到,他再跨进一步,把头扭到外面。

“这你会用吧?”

“会哦,这是哪儿来的?”感谢生理卫生课。

“不知道谁的,上次我看柜子里有,想你可能用得到就没扔。”狄明撒谎,就是他本人的。

“不会是姐的……”

“不是啦。”

“那你再帮我拿内裤啦,弄到裤子上了。”

狄明转身去她卧室取,上二楼,才踩在楼梯上,就听见楼上有另个人脚步声。他的心瞬间提起来,这家里现在除了他和狄昕不应该有另外的人,是下楼去保护狄昕两个人一起先跑出去还是看看脚步声是谁发出的,选择在脑海一闪而过,但身体已经迈步向上。脚步声是从他的房间里传来的,狄明咬住嘴唇,从书架上抄起一只笔洗,蹑手蹑脚走向虚掩的房间门。

透过门缝,他看到熟悉的高大挺拔的身影,正面对门,应该是早就发现了他的靠近。

狄明推开门,薛涵敬正站在他桌前。

“您怎么在这儿?”

薛涵敬向他走近,抹去他握着的笔洗。

“我以为是有其他人才……”

“身体好些了吗?”

“哦,好些了,”狄明猜测他是有生理需求了,但怕对方不满意,还是诚实评估了状态,“但还没痊愈,大概再两三天——你做什么!”

敬语在惊慌之下离家出走,他看着薛涵敬把笔洗放在书桌上,把一沓纸装进去,然后拿起他的火机,顺着纸角点燃。那些写着程存菁的话语的纸张迅速蜷缩起来,化为灰烬,狄明扑过去意图抢救,手就要抓向火焰,却被薛涵敬抓住,一把甩开,跌倒在地板上。

“哥,你怎么了?”狄昕在楼下都听到了。

“你干什么,为什么烧了,我会忘记的,我会把他说过的话都忘掉的,我……他说,他问我会不会开车,他……”

狄明慌乱地爬起来摸到地面散落的白纸,没有笔就用力咬破指尖,用渗出的那一点血根本写不下完整的笔画,一抹就干了。他又急又气,却只是徒劳。薛涵敬冷眼看着他趴在地上挣扎的模样,待狄明终于要被逼疯,开始颠倒魔怔地重复程存菁的只言片语,才弯腰把他抱进怀里。宽厚的手掌抚摸上他颤抖的脊背,按上急促呼吸和心跳。

“不会忘的,你记得住,用脑子记住,不要写下来。再试试,想,他说什么,从第一句开始,在你家见面,他说什么?”

狄明把脸埋在薛涵敬肩膀,发出焦急的嘟囔声,把每个发语词都试了个遍。不是你好,不是请问,不是早上好,都不是。是好,好了。

“可以的,继续想。”

薛涵敬难得有耐心,还放缓了声音,手掌贴着他脊背不停揉。

“他说,好了,坐下,”狄明的声音就像在忍受极大痛苦,带着强烈的焦虑的扭曲,“他要把鱼都吃掉了。”

“再一句呢?”

“嗯……再一句,他说歇歇再吃。对吗?”

狄明几乎祈求地抬起眼睛看薛涵敬,直到对方颔首,他才痛苦地哀求,“我真的想不起了,我要都忘掉了,我不想,我想记得他和我说什么。”

“不会的,”薛涵敬否定了他的求饶,“下一句。”

“我不知道了。”

“下一句。”

狄明急得直跺地板,没有用了,他能感觉到慌乱让他脑子里的记忆开始错乱,存菁到底有没有和他讲再见,还是让他快跑,还是说你去我们要去的那家电影院等我。他想从薛涵敬怀里挣脱,却被牢牢按住,除非他想起下一句。

“我叫存菁,是大家的朋友。”狄明喊出来,而后剧烈地喘息。

薛涵敬放开手,他跌坐在地上,头脑降温,逐渐清醒。

他回忆得起来程存菁的每句话,很清晰,他们没有说再见。狄明抬起手,把整张脸都埋进掌心。

他还是没有哭出来。

第10章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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