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兰花螳螂(81)

作者: MyJinji 阅读记录

薛涵敬的手和眉头只能有一个是紧的,使得狄明终于能坐正身体,但他不准备离开薛涵敬怀里,就这么歪歪斜斜地靠着搂着。他没想到薛涵敬真的在认真思考,这让狄明有点后悔提起这个话题,当他绞尽脑汁后来破罐子破摔决定干脆吻上去来一场车内宣淫,薛涵敬才说出他的嘱托。

“早点去领我的尸体,动作要快,医学院的人就守在靶场边上,如果慢一点,就会被他们马上敛去充公。”

“啊……”狄明没想到尸体还这么抢手,相比之下,这话从薛涵敬嘴里说出来,让他有种始料未及的慌乱。

“要是我抢不过,”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荒诞至极,“就死在你旁边,让他们一起拉走算了。”

狄明在红衬衣和白衬衣之间,还是选择他上次没穿去靶场那件白色的,他很少穿得这么素,因记忆短暂,学生时代的清明端庄模糊混乱,记得自己衣冠齐整的剪影,唯独是陪在薛涵敬身边。他靠在车门上,待九停稳,才从半降的车窗里伸出手,掌心被雨水打得生疼。

九拿伞给他,他不要,揭开车门踩下去,皮鞋就溅上了泥水,他就弯下腰,用一只手帕细致地擦干净,再踩下去,又脏,再擦。九知道这都是无用功,但他还是沉默着,看狄明一步一步地踩得小心。雨幕里他看不清狄明的背影,想了想,还是拿着伞出去,眼见刑场麻绳外已经聚集了些人,穿得黑压压西装、正服,狄明的白衣服在里面显得单薄,像片夹在之间的刀片,穿插过去。

“他没有……他没有叛国,他是冤枉的,真的,你相信我——他没有叛国,我、我已经撤销检举了,可他们不相信我,他真的没有……”

九看到另一抹身影在人群之间冲撞,可所有人都像打躲避球般灵巧地避开他的抓握,这使那道佝偻的身影和散落满地的传单变得荒唐可笑。那是个蓬头垢面的年轻人,也没打伞,全身湿透了,嘴里神经兮兮地重复着“他没有”“相信我”。九不觉得薛涵敬是个广结善缘的人,可以说这个岛上只有想让他死或他死了也好这两种态度,故而有人为他的清白奔走,就显得极其虚幻。

年轻人被流动的人群躲避,自然停在穿过他们的狄明面前,像是整个人被电了下,又重重低下头。

“明哥……”

狄明抬手抹了把湿透的头发,轻轻嗯了声。

杨妙知看到,他的白衬衣胸前,突兀地盛开着一朵血红的胸花,下面的纸条用金粉写着,新郎。

“医学院那些人,还真是来得很及时,”狄明看向刑场的角落,笑笑道,“我还以为他只是和我说个玩笑,难道他在哪里有旧情人吗,这种时候还要和我抢一抢。”

杨妙知听得出他语气里极度的轻松,困惑地睁大了满是血丝,被乌青簇拥的眼睛,显然他被警察或者其他什么人打了不止一次,没把他也以扰乱视听抓进去已经是仁慈了。他无法面对狄明,尤其是现在这怪异的氛围,他想,狄明是太绝望了,绝望得仿佛回光返照,生出热烈的期待和希望来。但他什么都说不出口,一张传单从他怀里被吹到天上,又被雨浸透了,重重坠在泥淖里,纸面上写着他是如何污蔑薛涵敬的,可惜没人看,就连狄明也只是松松地瞟眼,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风吹不起他湿透的发梢。

厚重的,闷热的,像是一张耷落的旗幡。

九从呆立的杨妙知身旁走过,跟随狄明站在刑场边的麻绳边。卡车开过来了,人群肃静如夜,像一排哑鸦。狄明的视线停在山坡上,很多时候,他都是这样站在将军府门口,等待薛涵敬的车起起伏伏,终于停在他面前,他们的星期日,他总是早早去,薛涵敬没问过为什么,起码也没有不允许他去。他就那样走下来,让狄明跟着他,穿过院子,走廊,客厅,狄明脱下的鞋子,他们的衣服,狄明的手指尖,阴道,半掩窗户的风,薛涵敬肩头的一滴汗,狄明蘸着它,在薛涵敬射精后的停顿里,写一笔一划。薛涵敬猜不出他写什么。狄明说他也不知道在写什么,他在回忆薛涵敬留在他后背的笔画,他知道是好的,但那是什么呢。薛涵敬在他身上,说,不动明王降魔咒。狄明歪着头,他知道薛涵敬不是要他度一切苦厄,而是破,破一切苦厄。

卡车从面前开过来,又开走了,他没看到薛涵敬,手指就握紧了麻绳。很快就看到了警察把他拖下来,要费劲,薛涵敬的双腿都断了,整个人伤病交加,根本不可能迈步。

他经过狄明的面前了吗。狄明不确定,雨太大了,扑得他的眼什么都看不清。

他好像看到薛涵敬的嘴唇动了动,然后对他笑了下。

“他说什么?”狄明问九。

“他说,你怎么不带伞?”

他看到薛涵敬了吗,还是为他们没见到最后一面而遗憾,在枪声之后,他们扑上去,想要接住薛涵敬跌倒的尸体的时候,再次补全了那支离破碎的记忆。

狄明抱着薛涵敬,他跪坐在雨水里,把那被从颅后射击而轰碎骨肉的头颅贴在胸前的花里。九站在旁边,没人敢上来去带走遗体解剖,人群都被枪声打散了,什么也没留下。

天地间忽然一阵好大的风,纷纷扬扬落下的雨水,不知何时变得阔而轻了,九仰起头,惨白的日光穿开云翳,一孔一孔地落下来,映在雨水里,仿佛散扬的冥纸。

九收敛视线,安静地等狄明开口要他帮忙搬尸体回去,这是狄明唯一的请求。

白衬衫湿透了,变得难掩颜色。从狄明的背后,透出一抹艳红的印记,兰花被两道深刻狰狞刀疤斩断,九不曾见过它从前美艳的样子,却恍惚看到,仿佛是一只正扬着镰的虫的形状。

一动不动。

狄明甚至没有哭得撕心裂肺,他的脊背都没有颤抖,肩膀也没有起伏。

他没有为薛涵敬办葬礼,于是那天就成了九与他的最后一面。九收敛起所有需要狄明生命放弃继承的文件,向他恭恭敬敬地鞠躬,说那么委托到此结束,如果狄明有需要,可以随时与他建立委托关系,可以是任何事情,使命必达。

狄明在收拾行李,从樟木箱子里拿出衣服,一件一件地丢在箱子里。他说什么事都可以吗,语气平淡。九说所有事。这是他的职业素养,最好的委托人与最强的业务能力适配,哪怕是刺杀米隆国王,只要价格公道,他都能想办法做到。狄明想想,还是没开口委托。九再次鞠躬离开,门口停下一辆车,在他的车后面,狄江柳走下来,与他打了个招呼。

狄江柳来将军府的次数寥寥可数,他很喜欢这间院子,但这时无心欣赏,只走进来,看到狄明,靠进他,接过他手里那件尺寸显然不合适的睡衣,放进箱子。

“秀姐生病,家里换了新厨师,我怕你回去不合胃口,就让秀姐走之前把所有你爱吃的菜都写下来,手把手地教给我了。前几天去看妹妹,给她带了芋头排骨,她吃到还说想秀姐,我说是我做的,她好惊讶的,说味道一模一样呢。”

上一篇:暗夜何长 下一篇:过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