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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妖怪一样自由(1)

《像妖怪一样自由》

引章:英雄的墓碑

愿我的生平与历史同在,

愿荣誉的烈酒倾满生命的空杯。

在我告别这相识的世界时,

我将言道——

吾辈,特为不朽而来。

——朗日•手书墓志铭于大荒地青铜大道东

天地杀伐,万古秋风共唱悲歌,这是一个很古老的时代,在后世的故事里,甚至没有一个准确的传说。

落日尽处的红与黑中,青铜的幻影与黄金的面具相撞破碎,一条大汉阔步而来,他从很遥远的南方起步,路过被白象尸体堵塞的河流,路过凤凰衔木*的神木,路过冰冷的荒原和干旱的村庄,路过尚未来得及埋葬文明的沙丘。他一路向着极北方而去,在无数个神圣的黑夜行走,脚步和大地的脉搏俨然共鸣,太阳的金光在他背后竭力撕扯,但终于越拉越细弱,铮然一声碎裂,化作冰原上白而碎的裂片,凝结在冰雪和岩石的缝隙中。阳光断裂的创口处,鲜血涌了出来,天空张开巨口,大地伸出獠牙,神的血会飘扬,魔的血会滴落,但这个人没有,他的血液在背后迸溅,鲜红的霰粒飞舞,奏出一曲上古愤怒的歌。

这里是极北方的大荒之地,完全彻底黑暗的时节。

一切都隐没在黑暗里,只有那座黑石的墓碑,还在闪着幽深的光,天上地下,很多人一生都没有见过这样纯正的黑色,地狱一样的深邃,苍冷,黑暗,好像出现在无数光明的尽头,又似乎是无数光明的开端,它在大汉宽阔的背部跳跃着,颠簸着,好像地母腹中孕育的纯血生命。

这是一座界碑,那后面的世界,再没有了光和影,白和黑的区别,那是永恒的混沌世界。

黑暗中有重重的身影,即便看不见,也知道他们匍匐在荒原上,绵延的脊背像是暗黑世界里的波涛。

“请你们让开。”那长途跋涉者说,“我将埋骨于此。”

许多个声音一起发出的哀叹、悲鸣、控诉和誓约汇聚成了一阵嗡嗡的声响,这是波涛在响应风的号令。

“元帅,请容许我们追随至最后一刻。”有头颅抵着大地,声音像是从地底传出。

换来的是长久的沉默。

跋涉者死了,化作一尊石像。这一次,离他亲手铸就的墓碑还有十二翅的距离。

送葬的行列已经追逐了他太久太久,直到他停下脚步,才接踵而来——一道金色的巨大的霹雳和一道巨大的紫色闪电由远而近,像是两柄巨剑迅速划过铜制的镜面,带起火花的屏障。火花迅速燃烧蔓延,轰然声里,一道长龙似的野火穿过荒原,火焰尽头的烈焰穹顶之下,裹在重重华服之中的王者走了出来。他已经是那么的老,厚而长的须发要十二个女妖分别挽着才能不坠在地上。在过去的一千年里,每一天都有臣民猜测他即将死去,可他依然活着,站在天地权力的巅峰之上。

“愚蠢的东西。”老王开口责骂,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他可以滔滔不绝地骂上三个日出和日落,他老了,记不住自己曾经说过些什么,又没有臣下胆敢打断他,他就站在那里,用手中王杖杵着地面,像在给自己打着节拍,他咒骂这弑君者本应得到严厉的处罚,他诅咒无用的臣下,他口齿不清又态度坚决,“去,让他们一家人在混沌世界团圆吧。”

“陛下,这是违背盟约的。朗日选择死亡,我们还他尊严,陛下,我们理应给予他一个英雄应有的葬礼,以及善待他的妻子——即使那是一个魔鬼。”金电侍卫躬身说道。

老王更加暴怒,用更加缓慢和有力的声音怒斥这个胆敢忤逆他的属下,在不知道絮絮了多久之后,他挥起王杖,一杖击死了那个金电侍卫,对紫电侍卫再一次下令:“怒辉,你去,把那个魔女带来,送到他的身边,和他合葬。”

谁也不敢忤逆这样的帝王。于是很快,妖王的手下架来了一个魔女,她有着妩媚的女子的上半身,一头漆黑的长发上凝结着冰蓝的露珠,而下半身则化作一枝花茎,根须犹在,显然是刚刚从泥土里被拔出来。

她*的腰部粗大,间或有什么生物一动,她快要分娩了,急需一点力量,花茎下的须根颤抖着伸向石缝。妖王一杖杵在花枝中间部位,咔嚓一声,断了,青色的汁液流出来,接着是鲜红的血。

魔女仰着面孔,想要喊叫,但她的舌头已经变成了一片兰草叶子。她挣扎,身躯在粗粝的荒野上扭动,长发变成蓬曲的花蕊,双臂变成延展的长叶,她的整个生命以短促的速度痉挛——人类的外形像是花苞外的护叶,被硬生生地撕扯下来。

这是一朵美丽的兰花,魔界之中的空谷幽兰,在生与死的交集上,她因痛苦而显得过分美丽。

如此的凋零,就算是石头做的心肠也会落泪,然而老妖王的心肠比石头更冷酷坚硬。他走上前,拾起那株兰花,走到那矗立背影的面前,他的声音粗哑而快活:“我为你献花,我的元帅,这是你想要的,一个英雄的葬礼。”

他大笑着转身离去,笑声在旷野中如夜风呼啸。他太快活,快活得忘记形骸,似乎又找到了年轻时凯旋而归的胜利感。他的反叛者死去了,他的继承人也死去了,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天长地久地活下去,直到世界覆灭的末日来临。

他甚至没有看见,那石像的眼睛里,正在流出斑斑的血泪来。

一切又复归沉寂。

一个世纪,接着是另一个世纪,在永恒的长河里,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

石像被风侵蚀,片片剥裂,在心脏部位的裂缝里,长出一株小小嫩绿色的兰草来。

“我的……女儿。”石像抬了抬右臂,碎石纷落如雨,露出嶙峋的骨头。他迟疑着,似乎生怕白骨的粗粝会伤着小小的叶片,他一寸一寸地缓缓移动,新生的血肉和皮肤在风中变得结实。

“我的……女儿。”他终于触摸到了那株兰草,而后爆发出一声可怕的地动山摇的呐喊。他摇晃着碎石,像是猛虎摇晃着身上濡湿的水,然后一步迈了出去。

接着是第二步,第三步……他终于完成了数个世纪旅途的最后一段,走到了墓碑之前。

他轻抚着自己刻下的文字,像是在抚慰一个多年的老友,他嘴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呵,不朽。”

声音呼唤着声音,灵魂招引着灵魂。

“元帅,请容许我们追随至最后一刻。”黑色的脊背浮出沙砾,一个,又一个,绵延万千。

“借过,诸位。”那人说,“元帅朗日已经死了。我要做的事情,与你们无关,你们自由了,无须再等待我的命令。”

“不……”一个很细很轻,但是异常坚定的声音响起来,“让我们以自由的身份,重新追随您,无论您是谁,无论您要往哪里去。”

“想清楚再来找我。”那人毫不留情,继续向前走。

他一步迈入了混沌世界。

他一步走入了人间。

人间,这是一个目眩神迷的世界。它在异常缓慢地加速前进,它数百万年之中处于自己的混沌状态里,数万年中艰难地谋取着生存的权利;数千年中它欣喜而蓬勃的发展,数百年来它已经在为自己的力量而疯狂——无数卑微人类的渺小智慧汇聚成大河,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神的力量地位发起冲击。而到了数十年间,妖界中最富有冒险精神的一批低阶小妖组团冲进这个世界,他们像是拓荒者和淘金者,他们要的不是黄金,而是漫长生命之中的短暂邂逅。

他们大量聚居在一个叫做梦城的东方城市里,兴致勃勃地扮演一切人类角色,有的小妖入戏太深,渐渐地也忘却了自己妖族的身份。起初的年份里相安无事,在朗日元帅发号施令的岁月里,他曾经下过死命令:妖族如果要同人族通婚,至少要经过一纪——也就是一百年的人间生活。这条律令有效地遏制住很多悲剧的发生,在人类世界经过百年风雨的妖怪,多半都目睹过朋友和情人的生老病死,很难再有一次激情组建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