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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妖怪一样自由(65)

韩冒心知肚明,他从来都不是有礼貌的好孩子,懒洋洋嗯哼了一声。

杨千里直接被老婆扫了面子,虎着脸爆急:“我说你们娘儿俩怎么这样呢!”

方芳妈妈冷笑一声:“我们娘儿俩怎么样啦?我没觉得芳说错啊。小韩啊,阿姨劝你一句,你才这么点大,好好念书,别让家里头着急,你杨叔叔当年也是玩那一套的,嗤,你当我没见过啊?那群人八竿子打不着的事都敢骂,谁都瞧不起,就是进了场子见老板比见爹还亲。”

韩冒只觉得一口热气从胸口涌到脖子涌上头,这女人太毒了,打蛇打七寸,过河就拆桥,他一时想不到词反驳,只好咽口吐沫站直身子:“那也没办法,阿姨,谁叫有些人根本就没爹呢!”

方芳他妈急了:“杨问为什么没爹你去问他妈!杨千里这辈子被她毁得还不够吗?好好上着大学给开除了!跟家里闹得一直到老爷子死了都没说上一句话!到最后那个女人还带着孩子跑了!啊,对了,那不是女人——蓝影是妖怪很了不起吗?我怎么就该着捡人家的剩饭吃呢!”她抓着小岸的手用力往前一推:“杨千里,你告诉你儿子,他好端端的是为什么病了!你告诉小韩,你是对不起杨问还是对不起我们娘儿仨!”

客厅本来就小,堆了一堆杂物之后更显得逼仄,杨千里扒拉开众人,回里屋翻箱倒柜不知道找些什么,半天才出来,手里拿着一小包东西,坐下:“那都谈不上,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

他一层一层打开枯黄的报纸,报纸下面是塑料袋,塑料袋里是层裹的软布,悉悉索索声中,一幅簇新的油画展现在众人面前:彤云密布的天空之下,火山的熔岩奔流,像是滚烫的钢水从炉口倾斜而出。同样火红的岩石上星星点点燃着小火苗,红与黑的底色上,一个穿着蓝衣的女人在跳舞——那是纯氧燃烧的极度明媚的蓝色,诡异的色调搭配显得那么不和谐,但又令人无法挪开视线。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情景,呵,再也画不出来了……小韩,麻烦你把这个转交给杨问,他应该知道他妈是什么样子的。”杨千里把包装的报纸团一团,用力往垃圾桶里一塞,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韩冒盯着杨千里——眼皮松拽,眼角好像终年擦不干净,明明不脏,但老让人觉得浑身油腻,只要坐下,就是捧着肚子佝偻着腰的一坨……这么一个男人,让人无法想象他居然也年轻过,而且似乎年轻时候还才华横溢。

“您应该亲手交给他——您不想见他吗?”

“有什么用呢?我就是这么一个没用的人,就这么着吧,对他对我都好。”

韩冒不敢看下去了,他觉得似乎看见了自己三十年后的猥琐。他夹起油画,准备告辞。

“等等——”方芳伸着左手,像是想起了什么,她也一扭头就冲回了屋里。也是一阵子翻箱倒柜,抱出了一个更大的箱子。

方芳他妈非常郁闷,你别看三四十平的小两居,这爷儿俩还都能藏东藏西的。

箱子很沉,方芳小心地搁在地上,打开——那是一个将近半人高的八音盒,八个手持乐器的少女围着一个舞者……这个八音盒做得太精细了,琴徵琴柱历历在目,八个少女的眉梢口角脉脉含情,而当中那个舞者——她好像是旋转到一半被忽然定格,眼神里还透着茫然和清冷。

杨千里蹲下,指尖轻触那舞女的脸:“蓝影?”

韩冒拽方芳:“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是……是林舜送我的生日礼物啊。”方芳像是犯了错误,声音小小的:“他爸爸给我送来的,我也不好意思不要。”

“靠,天大的面子啊,林护卫长亲自送礼物!”

方芳妈妈脸色骤变:“扔出去!不许要!我们家是招上妖怪啦?”

她就要动手拿那个八音盒,杨千里一把攥住她手腕:“你敢!”

他从没有对老婆这么疾言厉色地说话,方芳妈妈气急了:“我有什么不敢?我有什么不敢?没过两天消停日子,你们一波一波没完了!”她一脚踢在盒子上,哐啷一声,那个用来做舞台的木盒四分五裂,蓝影的塑像也滚落一边。

挪不开身的客厅里挤成一团,男主人去护着旧情人,女主人要打翻在地在踩上几脚,方芳拽着妈妈,妈妈扯着爸爸,爸爸作势要发火,小岸捂着头叫——“受不了啦!”

韩冒低头,从碎片里扒拉出一张纸条。

我将踏上那个此生注定属于我的舞台。

我愿意为此接受冰点对我的所有安排。

期限:一百年。

甲方:蓝影(人的指纹,妖之印章)

乙方:殷浩(公司公章,妖之印章)

时间:某年某月某日

“都不要再吵了——这不是塑像,这是真的!”韩冒举着纸条喊,争吵声在一刹那停下来。

“是……她就是在这一天失踪的……我一直以为她不要我了……”杨千里回厨房拿了把菜刀,就要往外冲:“殷浩这个王八蛋!”

又来了,韩冒只好拦腰抱着杨千里,这一家人的神经太脆弱了,稍有风吹草动,立即上演“你砍你砍你砍砍砍,我叫我叫我叫叫叫”,半个小时不到激烈冲突了三次,韩冒算是知道小岸是怎么变得又颓废又低沉,他现在分外佩服方芳。想要弄清楚家庭战争的来龙去脉,必须有一个擅长从攻击和粗口中推理的理性头脑。

“韩冒你过来”,方芳在阳台招手,她的表情很严肃,像是要举行一场政府首脑的会谈,“殷浩是谁,你知道吗?”

“我知道是冰点的老总,历史总是重演啊,原先他们也是看上杨问看不上我们。”韩冒暂停了几秒钟,“不过……那时候杨问想也没想,就和我们一起走了。”

杨千里是方芳的继父,这一点从来都没有隐瞒过。在方芳的回忆里,小时候一家人还是其乐融融的,妈妈崇拜爸爸,象每一个女人崇拜才子那样,愿意在他情场失意的时候填补空缺。可是天长日久,爸爸的才华和年龄一起老去,风度翩翩的文艺青年变成了一个猥琐的中年大叔之后,妈妈对他的怨言就越来越多了。她嫌他不顾家,不够男人,不会赚钱——更重要的是,妈妈发现爸爸心里始终有一个女子的倩影,杨千里的才华以及浪漫似乎随着那个女人一起埋葬了,他像是已经倒空了的一锅上汤,剩下的只是汤里的底料。

今天方芳才知道,那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妖怪——一个美丽极了的妖怪。而且……杨问居然是父亲和他前妻的儿子。方芳惊叹,这真是一种奇妙的血缘联系,她和小岸有着同一个母亲,杨问和小岸有着同一个父亲……那么……“杨问算得上我弟弟吗?”她有点理不清。

“算啊”,韩冒美滋滋设想:“你说你爸原先也是玩乐队的,让他练练,然后他啊,杨问啊,你啊,我啊,再让小岸学学键盘什么的,咱们组个家庭乐队多好玩。”

方芳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什么你啊我啊的,谁跟你家庭乐队?”

韩冒还在趁机占便宜:“哎,比如咱俩要是一对儿,杨问就是我小舅子了对吧?小舅子和姐夫还不是一家?为了音乐梦想,你跟我凑合一下,我不嫌你胖,你也别嫌我丑,怎么样?”

痞子青年的本性之一是碰到什么都能想好事,本来这是挺讨厌的,可是在五米开外就是全家上演全武行,整个氛围一团糟的情形下,这么个油嘴滑舌的家伙也挺好玩的。

方芳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那你至少得把你小舅子拉出火坑来。”

“这有何难?”韩冒自不量力:“一言为定,我就去找他。”

“你不是玩真的吧?”方芳被他的豪言壮语吓着了,“我开玩笑的。”

“我不是开玩笑的。”韩冒已经决定了:“你刚才说得对,我总得尽力试过了,才有资格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