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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活(24)

作者: 席云诀 阅读记录

在看书上有一点他和纪云镯很像,那就是他理解不了这些文字蕴藏的深层含义,从书本里他晓得人有七情六欲,其中写书人最爱写“爱情”,可爱情——是什么?

他从前还看过《红楼梦》——从客栈老板马关山那儿买来的。却不明白贾宝玉为什么爱林黛玉?为什么他爱林黛玉还能和袭人试什么云雨情?为什么他和林黛玉老是吵架,又为什么总能迅速和好?

好复杂。

不懂。

但他读郭沫若的《瓶》时,读到了一首诗,他想到了纪云镯。

杜若水反复咀嚼这首诗几遍,似乎当真从中尝出了一丝幽微而美好的情感。

“静静地,静静地,闭上我的眼睛,

把她的模样儿慢慢地,慢慢地记省——

她的发辫上有一个琥珀的别针,

几颗璀璨的钻珠儿在那针上反映。

她的额沿上蓄着有刘海几分,

总爱俯视的眼睛不肯十分看人。

她的脸色呀,是的,是白皙而丰润,

可她那模样儿呀,我总记不分明。

我们同立过放鹤亭畔的梅荫,

我们又同饮过抱朴庐内的芳茗。

宝叔山上的崖石过于嶙峋,

我还牵持过她那凝脂的手颈。

她披的是深蓝色的绒线披巾,

有好几次被牵挂着不易进行,

我还幻想过,是那些痴情的荒荆,

扭着她,想和她常常亲近。

啊,我怎么总把她记不分明!

她那蜀锦的上衣,青罗的短裙,

碧绿的绒线鞋儿上着耳根,

这些都还在我如镜的脑中驰骋。

我们也同望过宝叔塔上的白云,

白云飞驰,好像是塔要倾陨,

我还幻想过,在那宝叔山的山顶

会添出她和我的一座比翼的新坟。

啊,我怎么总把她记不分明!”

杜若水还买了支钢笔,将这首诗以工整的楷字誊抄了一遍,写道:我喜欢这首诗。遂寄给纪云镯。

“哎呀,阿哥,你去看了这本诗集!”

“我亦喜欢这首,不知道为什么,读着读着会让我想到我们一起坐在月亮湖边,我给你带血粑鸭来,你吃得香喷喷的样子。”

“阿哥,我想你了。”

杜若水收到回信后,摩挲着最后一行字,不由微微一笑。

如纪云镯会把这些年他们之间来往的纸人仔细收好,纪云镯的信他当然也会小心珍藏,放在院里的棺材中他怕被石青山发现,于是在月亮湖边的柏树上挖了一个树洞,把信藏在一个盒子里,再把盒子藏进树洞,最后还用一块石头把树洞堵上,以防受风吹日晒。

不知这当中的信得攒到多少封,纪云镯才会回来?

第20章

后来杜若水收到纪云镯这么一封信。

“既然向北都有了社团,那我也想加入一个社团……仍是周师姐为我引见,原来学校里竟还有合唱团和舞蹈团,我想加入舞蹈团。你知道,我一向喜欢跳舞的。我以为,要是在读书上我只有一分天赋,那在舞蹈上就有七八分,说不定这才是我可以大放异彩的地方。”

“可梁师兄劝我,舞蹈团里根本没男的,我要是进去了不好安置,地位尴尬不说,还会被其他人笑女人腔……又是这个词!唉,从前在村里,我以为是因为村子太小、人太少,避不开别人的眼睛和耳朵,不得自由也就罢了。为什么到南京来了,这儿明明更大更宽广,还要顾虑旁人?甚至因为人多,又有很多体面的城里人,要顾虑的也更多,一不小心就得出丑。”

“连向北都劝我,说男人长得好没事儿,但要是言行喜好也像女子会被人看不起……听了这话我心头一惊,还好还好,爷爷聪明,事先给我剪头发时故意把鬓发留长,遮住了耳环痕。唉,可我还是想戴耳环的……”

“我都想好了,要是他们哪天发现了问起,我就说小时候祭神典礼上我被抓去扮演了某位神女。”

“师姐则说去舞蹈团没什么意义,合唱团会唱一些爱国主题的歌,表演社团会排演一些中外文学大家的作品,有时候也会到舞蹈团请一两位做演员。都很有意义。而舞蹈团正经能做什么?值此危急存亡之秋,起舞弄姿难免有‘后/庭花’之嫌,不属我等昂藏青年的首选。”

“好吧,我只有去合唱团了。”

看了这封信,杜若水眉头微皱,想劝纪云镯跟随自己的内心,喜欢什么便选什么,旁人的目光和言语管他做什么?可他也明白,走到完全杜绝旁人影响这一步的前提是——也完全被旁人隔绝。游离于人群之外,孤独无定。那种滋味并不好受,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点。纪云镯的朋友们也是为了他好。

“阿哥,我每周五上完课吃完饭后会去合唱团的教室排练,我被安排在第二排,个头在男生里不算特别矮,还好还好。声音则算进了男中音声部,团长说他们最缺男中音和高音了。最近合唱团在排练一首叫《梅花》的歌曲,赞扬梅花不畏风霜的意志,实际上是为了赞扬人,文学都是如此。”

“几次排演下来,我们完成得差不多了,团长特意请来他同年级的一位师兄为我们弹钢琴伴奏。那位师兄来的时候做了自我介绍,复姓司徒,单名一个‘名’字,原本是品茗的‘茗’,后来他自己改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细说。”

“这位师兄一看就是城里人……唔,不该这么说,他混在人群里也是极出挑极超然的人物,生的很高很英俊,衣服一看就很贵,很时髦,钢琴也弹得很好,行云流水,他的手在琴键上穿梭时,看过去真叫人眼花缭乱。”

……

不知道为什么,纪云镯这样夸赞这位师兄,杜若水看了心里头有些不舒服,仿佛经受某样无形事物的大力搅动,渗出一道道酸涩的汁水。

然而在那之后,这位师兄成了纪云镯笔下的常客。

“我们这周要排演乐器了,真好!只是唱歌我也略嫌无聊呢。团长让我们根据他划分出的乐器和人数自己选,我赶紧选了口琴,因为它便宜。而且它那么小,没其他乐器麻烦,学起来应该也不难。”

“万万没想到——我失策了!口琴好难!事先我做了很多功课,选了常见的24孔口琴,学口琴前得认简谱和五线谱,还有什么拍子调子全音半音,我花费半个月努力学了……然后得学口琴的记谱法。终于到吹奏的时候,最最难的是气息,得吹出一个纯净饱满的单音,我练习了一个多月,每天都在吹,练到嘴巴和肺都疼。可是,可是……还是会漏音、有啸音,难听死了!宿舍里的人甚至说,说……提起来我想哭了,他们说听起来像是我在用嘴巴放屁!太丢人了……”

“我只有争取在合唱团的时候多练习,那个时候大家都在练乐器,各种声音混合在一块儿,嘈杂极了,像个菜市场,没有人会听到我的。”

“司徒师兄是这个时候走到我身边的,他指出我的毛病,说我呼吸的方式不对,注意用腹式呼吸法。像很多老教师都是用丹田而不是从喉咙发声。他说得容易,腹式呼吸法怎么呼吸?呼吸不都用鼻子和嘴巴吗?他耐心示范给我看,让我观察他的嘴和肚子。我低头盯着自己的肚子跟他学,他蹲下来把手伸在我肚子上帮我判断,我试了十多次,总算听到他说‘对了’,我由此学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