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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活(33)

作者: 席云诀 阅读记录

他挪开门后抵着的一根木棒搁到一边,手按在门栓上,不知缘何心头猛地一跳,他迟疑一瞬,回头看了一眼,看向爷爷安睡的正房,那儿一片宁静,几片惨白的窗纸上映出幢幢树影,夜深人静时显得十分瘆人。

正房后面就是后院,他娘曾经居住的地方。

纪云镯的目光又移向那边,那间最角落的屋子,屋里最角落刻着一行字……想到这个秘密反而叫他心头一定,拉开门闩,小心翼翼推开两扇门页。他跨过门槛来到外面,影子站在月光里,头顶的月亮又大又圆,竟是一轮漂亮的满月,面前的螺河水声淙淙,每一朵浪花里都包裹着一缕晶莹的月光。

他合上门,再不回头看了。走向河中那道石桥,低头挽起裤脚,踩着一块块半露的石头跳过去,间隙里几点水花溅在裸露的小腿上,凉丝丝的。

石桥另一头,一道身影站得挺直而沉静,早已在等候他。

纪云镯见此仍会感到不好意思,却又习惯了。这么多年来,总是杜若水等他的时候多。

他来到杜若水面前,杜若水先弯下腰去,帮他把裤脚放下。

他再立起身子时,纪云镯将脸凑到他面前,一双眸子映着月光,却更亮、更温柔。

“阿哥……”他唤了一声,想说你对我真好,欲言又止,只觉得心中情感激荡,不止因为这一个动作,不止有这一层心绪。诸多情绪充盈又炽烫,满得发胀,热得发痒,直叫他想宣泄出来——他真想紧紧抱住面前这个人。

不行,时间不等人。他们正待出发。

纪云镯一把执起杜若水的手,反手抓进自己手里,“走吧。”

杜若水一怔,俄而微微一笑。

他又笑了。纪云镯看在眼里,知道阿哥此时的心情一定很好。

他们一起走入身后那片茂密幽深的树林,黎明前的大山对任何人来说都不友好,又黑又冷,山风呼啸,漆黑扭曲的树影不断摇晃,“沙沙”声中张开了一双双手,从四面八方包围他们,不愿容二人一条出路。

杜若水紧了紧他的手,问:“怕吗?”

纪云镯摇摇头,道:“你陪着我呢!”

何况他知道,只要穿过这片树林,破晓时他们便能抵达一个自由的地方,一个美好的开始……

正如很多故事一样,迎来最光明的转折前,主人公往往需要历经一番艰险的考验。这样才能接近最后圆满的结局。

二人没想到,跋涉大半夜抵达山林尽头,早已有两道身影在那儿等着他们。

一道枯瘦,一道佝偻,后者手中还拄着一根直挺挺的手杖。

往日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此时看来却令人惊心动魄。

纪云镯步伐停滞,心脏不可能停,反而剧烈跳动起来。

“云镯,你要去哪儿啊?怎么不跟爷爷说一声?”

他像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避开对面的视线低下头,感到惊惧、畏缩,甚至愧疚。

此时他还没想到,这道身影会成为日后再无可逾越的高墙坚壁。

第27章

“跟我回去吧。”

纪若愚语气沉缓, 目光柔和地罩着纪云镯,并未看他身边的杜若水一眼,仿佛这个人跟空气一样无形无色。

纪云镯再了解自己爷爷不过, 从表情和语气里判断出爷爷的意思是只要自己现在和他回去, 便能当今晚什么都没发生,一切既往不咎。

真好。

——可是他不能啊!

为什么他不能?

他不明白,为什么所谓的大人总能轻易做到这回事, 难道这就是真正的“成熟”?

他们好像总习惯昂首阔步往前走,能无视路边白墙上的钉痕, 哪怕那堵墙千疮百孔。

真麻木,真冷漠。

他讨厌这种成熟。

何况这回不只为了自己,他不是只有一个人,他还有阿哥。他知道,这么多年来杜若水在村子里不快乐,去外面做的事也让他不快乐,只有离开这儿,阿哥才会真的开心, 他今天就笑了两次呢……他们的手直到现在还牵在一起, 掌心里的温度贴合而鲜明, 充分彰显对方的存在,也让纪云镯感到安心。

他不由往杜若水身边贴近一分, 杜若水扭头看向他, 眼神平稳而包容, 简直像一张巨大的绒毯, 随时都准备好了接住他——他愿意接受他的任何选择。

而纪云镯怎能辜负他的信任?雁善挺渡佳蒸梨

他没回答, 只是摇头。

纪若愚脸色稍变, 神态尚且镇定, 轻抬手杖往地上敲了一记,道:“出去四年,你不觉得自己变了很多,已经很不同了吗?”

纪云镯不知道爷爷为什么问这个问题,那手杖落地时一声明明很轻,却久久萦绕在他耳边,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双眉蹙然,低声道:“我不知道。”

又是“嗙”的一下,“你在外面都学了什么?”

“我不知道。”

第三下,“你学的那些新文化里可有一条教你忤逆不孝、违抗长辈?”*

纪云镯扬声道:“我、我没有!”

纪若愚这下可变了脸,勃然作色,目光直刺他和杜若水牵持在一起的手,“你在外面学的尽是这等腌臜龌龊的事?!”

那目光如一把利箭,纪云镯下意识松开杜若水的手。

爷爷的话什么意思?

纪若愚厉声道:“我从小把你当女孩儿养,那是为了你好!”

“我没让你真把自己当娘们儿当兔儿!如今跟一个男人……你怎么做的出来?”

“只知道给我丢人现眼,纪家百年传承,祖宗的脸面全被你一个人丢尽了!”

呵斥声中,纪云镯和杜若水相视一望,眼神极相近,迷惑、愕然、憬悟、震动、赧然……纪若愚大概永远不会想到,正是他的一席话如风卷残云,使拨云见日,让两个人这时才明白了往昔种种羁绊与悸动打成结后,那个结在心头代表的意义。

他们看着对方笑了。

这令纪云镯更坚定了想法。

他心神一定,抬头直视纪若愚,“是,我是喜欢杜若水。”

杜若水直盯着纪云镯的侧脸,在心中应和:我也是。

“你、你……”纪若愚气得不停敲打手杖。

“爷爷,放我们走吧,”纪云镯真挚地恳求道,“我知道我给你丢脸了,就让我离开这个村子,去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便不会有人知道……我、我对不起你的养育之恩。”可我不想、也不能回报你了。

“不可能!”纪若愚脸色铁青,一迭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从小无父无母,是我含辛茹苦将你养育成人。婚姻大事从古至今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怎么容得了你寡廉鲜耻,相中一个男人!”

“云镯,你小时候那么乖那么听话,你说过会一辈子陪着爷爷、孝顺爷爷。现如今……你、你怎做的出这种事?”他甚为痛心疾首。

“爷爷,原来你是这么想的?”纪云镯目光转向他身上穿的雪白西装,不禁苦笑着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