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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活(45)

作者: 席云诀 阅读记录

是以他又教长生苗语、教他认族谱、教他看本地的县志乡志,要他对这个地方有归属感,要他知道将来他会从父亲手里接过这个村长,承担所有人的信赖和期待,要他心甘情愿把自己绑在这片土地上……

不知道是受这些言行的熏陶,还是纪长生本身就和他不一样,他是真的喜爱这个村子。

有些事纪若愚没教给他、不乐意让他做,他也偏爱去做。农忙时,他分明不用下地,还是常往山上给村人搭手帮忙,哪怕到头来累得满头大汗,晒得皮肤通红,两条裤腿都浸透泥水;他不怎么会读书,但会做很多实务,会用算盘,会修农具,会打谷子,会榨油菜花的油,甚至会下厨……

纪若愚吃着他送来的热乎乎的玉米粑粑时,感到这打小就吃厌了的玩意儿来得比记忆中香甜许多。

彼时他看着眼前唯一的儿子,意识到这也没什么不好,纪长生有一颗赤子之心,能真正融入这片土地。将来会成为一个不需要被人仰视,或许不那么受人崇敬,但一定受人喜爱的村长,一个更像村长的村长。到那时,他会成功取代上一任村长,覆盖掉他的影子,过去他带回来的那些见闻和故事终会为人淡忘,自然不会再有人去追究真假……

那也没什么不好。毕竟纪长生也姓纪。这片土地上最高的永远是纪家人。

他期许着纪长生早日长大成人,企盼着那一天到来,等待着他走到台前时、自己能退到昏暗处泄出多年来提着的那一口气。

他以为不过是时光难捱,但设想中一切合该顺遂,如水到渠成。

直到那次发生了那样的意外。

作者有话要说:

*道不行:大道不能推行于天下。出自《论语》。

第37章

夏天一场洪汛后, 纪长生去螺河帮着修缮被冲垮的桥梁,桥修到一半,意外卷入一道突如其来的暗流, 一路被冲出十里远, 人在下游找到的时候,奄奄一息挂在一根树杈上,河水一股股奔流不息, 但他周遭的水里仍掺着血水,竟似流不尽一般。

事后人人都劝慰纪家父子:长生福大命大, 至少捡回来了一条命。

但纪长生两条腿给一块巨石砸坏了,脊柱也受了伤,从此再不能站立,只能无力地瘫软在床上,整个人算是废了。

他才十六岁。

得知噩耗,纪若愚脑海里闪过一线冷光,那光映亮的几个字竟是:这还不如死了。

此后这念像一条蛰伏在冬天的蛇,大多时候呆在最深最阴暗处沉眠, 不时却会吐露一道鲜红灼眼的红信, 仿佛引诱。

譬如在村人们一个接一个前来探视, 在长生床前哭丧似的放声嚎哭,或吐露一些自以为有益的宽解、体贴的安慰时, 嘶——他听到那道红信自蛇口中吐出来的声音。

譬如在这间屋子里来来去去的人多了, 他冷眼旁观, 能准确分辨每个人脸上的神色和眼底潜藏的情绪。盯着长生被褥下明显塌陷下去的下半身, 有人是猎奇得到称心的餍足, 有人是不平得到缓释的快意, 有人是由往日积蓄的嫉恨激发的窃喜……

他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村子穷了太多年, 这些人穷了太多年,而纪家和他们截然相反,是此地唯一有钱的人、最有钱的人。他们过去一定有这样的困惑:为什么自家这么穷,一代一代穷下来,所积蓄的不过勉强维系一家老小过活。而为什么偏偏纪家有钱,富了一代又一代,天生压在他们头上,过着人上人的生活?

如今他们的疑惑得到解答了:果然,纪家祖祖辈辈坐拥的是不义之财,他们从很多年前、从发家的时候、从一开始的根上就是坏掉的。你看,如今不就报应在他们的后人身上了吗?还好,还好,我们穷,但穷得善良,穷得心安,穷得脚踏实地。

纪若愚太了解这等愚民的蠢念,过去这也是他最厌憎他们的地方。

嘶、嘶、嘶——

积压在心底的恨意再一次掀起来,那条黑色的蛇骤然间苏醒,在他心底疯狂翻搅,用力咬噬他的心脏,流出紫色的毒血。

他不恨自己,不恨那条河,唯独恨这个村子、这些人:是了,为什么他要做这个村长,还想要自己的儿子做村长?为什么要帮他们去修那道桥?

哪怕哪天又发了大水又怎样,哪怕所有人都被淹没又怎样?

谁都可以掉进那条河,唯独他儿子不应该。

……

譬如一段时间里来纪家拉媒保纤的人络绎不绝,前脚刚走,后脚又来。他冷觑他们满脸的喜庆和殷切,满嘴热闹的吉祥话,丝毫不为所动。

他知道他们为的是什么。

他们的目光巡睃纪家阔大的院子,鲜艳的楹柱,精致的茶具……每刮过一处,眼底的贪婪就深一分,最终无从隐藏。口蜜腹剑,怜悯和亲近下包藏着祸心。

连他曾经送出去的两个女儿都抱着自己的孩子来见他,教他们叫他爷爷。

那些个粗野的孩子有什么资格攀附他?

只有长生才是纪家唯一的儿子,只有他的儿子才有资格叫他爷爷。

纪家和这个宅子永远只会属于纪家人,绝容不得旁人染指。

嘶、嘶、嘶——

他感到那些紫色的毒血从心脏顺着血脉通往四肢百骸,流经全身上下每一寸,将他体内原本的血都换了一遍,是以后来他才能毫不犹豫做出一系列举动:去人伢子那儿买来一个疯女人,把她送进长生房里,把她关在后院里锁起来,让她诞下一个纪家的孩子……

走进人伢子那间黑屋子里时,他一眼相中那个女人,只是犹疑以她周正的模样不该在他到的时候还留在这儿。

人伢子解释说这女人体质弱,脑袋又是坏的,做不得活,下不得田,连生个火烧个饭都不会。来看过货也有不少动心的,再一了解都认为此女是个赔钱货,所以没能转手出去。

纪若愚自然不在意她能不能下田能不能烧饭,反倒以为一个模样俊俏但脑子不灵光的年轻女人再好不过。

这才符合他允许进入纪家的人选——一个没有来历、没有名姓、没有家族、没有过去的外地人。

他将她带回纪家,领去见纪长生,告诉他此女是从外面好心捡回来的苦命人。

他也不要她做什么,只是每日去长生屋里陪他。长生这几年的日子过得极苦闷,如今多了一个人与他相对,哪怕头脑愚钝,说话囫囵不清,他仍肯和她一直对话,脸上日渐添了笑影。

由此纪若愚认定这件事自己是做对了,他也看得出来:长生喜欢她。

换在从前多半难以接受,可如今——一个瘫子喜欢一个傻子,有什么奇怪的?

但或是遭受祸殃的时候太小,迩来一直被困在床上也没怎么接触外界,和十六岁时比起来无甚长进。纪长生好似一个不开窍的孩子,他叫女人阿妹,整日只知道和她谈天说话,陪她玩笑嬉戏,给她编花环编草蚱蜢,甚至给她读故事、教她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