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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活(49)

作者: 席云诀 阅读记录

石青山劝他:该让长生入土为安了, 不然他一直留在纪家也会影响孩子。

纪若愚这才点了头。

从那以后,这个家只剩他和纪云镯了。

*****

纪云镯从小遭了大罪, 落了病根, 身子骨比女孩儿还羸弱, 他也把他当女孩儿养。更把他当珍稀的易碎物, 捧在手里怕摔了, 含在嘴里怕化了。

起初的确是一腔拳拳舐犊之情, 只是随着纪云镯年岁渐长, 别的感情也浮现出来。

不让他出去,不让他和村里其他孩子玩,不让他去学校……不止是担心他在外面出事,也因为纪若愚认定外面那些人都是蠢人、贱人——这个贱是指他们的命。纪云镯和他们不同,和他们混在一起,只会污浊了纪云镯。而学校教的又是什么?——人生识字,忧患始。*现在想来当初他做的最错的就是不让纪长生读书却又让他学了《论语》,到头来儒家把他教化得太傻、太软弱、太迂直,却又不够真正的傻。

这一次,他一定不会让纪云镯重蹈覆辙。

何况,只有少读书、少接触外面的人,纪云镯才只能呆在这个宅子里,呆在他身边,只念着他的好,依赖他这个唯一的亲人。

果然,纪云镯按照他的想法顺利成长,长成了他理想中孩子的模样——软弱而天真,愚钝而乖巧,信赖他、仰仗他,从不敢忤逆他。

他对纪云镯很放心,放心到在他十四岁的时候,把纪云镯送到了南京去读书。

原因有两个,一个是他从前那段谈资经这么多年已然黯淡、稀释,说到底纪家如今只剩一个老头和孺子相依为命,纪云镯多年来身体孱弱,又常做女孩儿打扮,难免被人看轻,是时候改换一个全新的面貌了。纪家也需要诞生一段新的奇闻,用来在人群中树立威信。

何况他也有心病——故事终究只是故事,可倘若有一个纪家人能使它成真,那捎带着之前的,便全是真的了。

二是他心里知道纪云镯这么多年对他的管束也有怨言、有委屈,藉着这个机会弥平他们爷俩之间的罅隙,有什么不好呢?

云镯他那么乖,最后一定会回来的。外面那个世界看看就好,并不适合他。

果然,他所料不差,四年之后,纪云镯老老实实回来了。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最乖觉最好拿捏的孩子,一旦犯起倔来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比长生还无药可救,竟为了个和他一样带把的男人!还是一个不祥至极的棺材子。

他比长生还悖逆不孝,哪怕到了最后一刻,长生也只是选择一刀捅进自己的胸膛,不敢当着面质问他的父亲一句。

而纪云镯竟然敢。

“爷爷总说是为了我的身体好,为什么从小要我穿一身苗家的行头?”

你是纪家的人,当然要穿最多的银最好的银,走出去才不会跌了我们纪家的颜面。

“为什么杀阿花?”

一条狗而已,隔壁毛阿四为我新做了把椅子,亲自送上门时讨个赏想吃狗肉汤——又不是我亲自动的手。何况不过一条垂死的老狗。

“为什么杀我娘?”

你都不知道那贱女人做了什么,她杀了你爹!她还想杀你!

“现在的阿妹,也是你买回来的?”

不然你什么时候才肯和女人成亲,给我生个真正的孙子?

“你……你太可怕了,报官、我要报官,你总该有个结果……有个报应……”

“你敢!”

我可是你的——

他高高扬起手杖——

“那……那是一个意外……”纪若愚低下头去,露出满头白发,一张脸深深埋入掌心,“当时我没打上去,真的,这么多年我从未打过他……”

“云镯退了一步,他……他是自己摔下去的啊。”

“到现在,你还说这样的话?”杜若水反问。

纪若愚听他的语气尚算镇静,收回手抬头看了一眼,对上那双幽深的眼眸却愣住,整个心神不由自主为之摄住,被某种冷凝而强大的恐怖笼罩,那气息乌云般压顶而来,使他胆寒战栗。

不对,那不是镇静,是疯狂,绝对的疯狂。

只见杜若水从腰间缓缓拔出匕首,继而起身走了过来。

其余人都跟着退了一步。适才纪若愚讲述间他们已经从他身边退开,显示和这等肮脏的恶人划清界限。但——他们真的全然无辜吗?

他们不知道当年祝韧兰是被买来的吗?不知道纪云镯在身死前曾经和纪若愚大吵了一架吗?

他们当真不曾了解纪若愚这个人的表里不一、虚伪矫饰吗?

这个村子这样小、这样狭隘,每一家的门户都藏不住秘密。

不过那些秘密只是他们在餐桌上拌着黄酒和兴味的下酒菜,咀嚼一二,再呸的吐出来弃置于角落,皆与他们无关。

纪若愚缩着肩膀像是努力想要把自己缩小在杜若水逼过来的阴影中,整个人瑟瑟发抖,带得桌子和桌上的杯盏一起抖动。

他颤声道:“你、你不能杀我……”

“我……我是云镯的亲生父亲啊!”

杜若水闻言波澜不起,已来到近前按住他的肩,另一只手抬起了那把匕首。

纪若愚爆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叫,仓惶看向桌上另一人,向他求救:“云镯、云镯,好孩子,救救我——”

“求求你,我知道错了!”

“我……呃……”他只感到眼前一线冷光划过,冰冷而硬质的锋刃迅速从他的喉管间穿过,割出炽热的、殷红的鲜血,喷溅如泉。

鲜血泼了杜若水一身,染红了他半张脸,而他面无表情,愈发凸显森冷气息,犹如自地府而来的罗刹恶鬼。

纪若愚再发不出声音,瘫在椅背上半仰着头,一双手抽搐着伸向自己的脖子,妄图把那道豁口堵上。

这时一直趴在桌上睡觉的纪云镯忽然抬起了头,一点血渍飞溅到他脸上,他微一蹙眉,伸出手掌在自己脸上胡乱搓了一通。

而后他微睁大眼,好奇地注视纪若愚那条不断发出汩汩声、不断往外喷溅血花的脖子。

纪若愚便在这双眼睛的凝注下,丧失了最后一丝力气,瞳孔放大了一分,双手无力地垂下。

杜若水走回纪云镯身边去牵他,准备带他一起离开。

背后倏忽一股腥风袭来,耳畔听得文曼妮惊呼一声:“小心!”

杜若水闪身避开,他的反应不慢,仍没能完全避开,毕竟对方那十根指甲实在长得离奇、尖得可怖。

有三根手指洞穿他的背脊,其余在身上拉出七道凄厉的血痕。

杜若水将纪云镯推到身后,回眼看去,一身嫁衣、满身血污的喜煞正阴恻恻盯视着他。

该说她意外地遵守承诺吗?方才纪若愚讲话时守在边上一直没出手攻击,静待杜若水将这场仇报完。

现在,她再无任何顾忌了。

想来从一开始,她最想杀的人就是他。

杜若水低咒一声:“麻烦……”

他的仇还没有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