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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尘叹(2)

河滩边,是一块极寻常的大石头。石头上端端正正放着一粒小小的石珠,若不是用青色的丝带穿着,根本就分辨不出。

小杜子刚伸出手,诺颜早凶巴巴推开他,上前抢了石珠,死死攥在手里,粲然笑道:“我的!是我的!”

“只不过一颗小石头,随手也能捡一箩筐啊!”小杜子悻悻。

“长着眼睛看清楚!”诺颜骄傲的举起她的宝贝:“这是一粒,磨-刀-石!”

小杜子一下明白了。磏,本来就是赤色磨刀石的意思。

“杨磏龙啊杨大哥!”他在心中默默抱怨:“你走就走,又何必招惹这个小姑奶奶?”

诺颜却是什么也不明白,小喜鹊一样叽叽喳喳地跑开了,一路大喊大叫着:“谁也不给!我的!我的宝贝!”

清清脆脆的嗓子,火红的活蹦乱跳的身影,就这么映在杜镕钧心口上,眨眼已经六年。

“诺颜……我的,我的宝贝!”杜镕钧喃喃,心口有了种被剜去一块的感觉。

七年了,一粒普通的小石头早被摩梭的圆润如玉。当三个月前,这粒石珠夹在诺颜的庚贴里送进杜府的那一刻,他心中明白,他的玉人儿,已经把一切,一切,都托付给了他……

“杜施主”,远远站着的明静还是唤了一声,惊醒了他的沉思,明静指了指天:“下雨了……”

秋日的暮雨早已经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天也不知什么时候黑透。杜镕钧这才发现,身上的僧袍湿的可以拧出水来。

明静叹了口气,忍不住轻声问:“这位姑娘,是你什么人?”

“是我的,娘子。”杜镕钧的脸上慢慢呈现出一种极压抑的痛楚的神情。

“她,还好吗?”明静问道,心中也明白,这位姑娘,是绝不会太好的。

杜镕钧忽然紧紧抱住头,声音里是再也遏制不了的颤抖:“不要问了!我不知道!”

明静不再问下去,他只静静伸出手搭在杜镕钧肩头,试图给他一点点安慰——这样的初秋,这样的冷雨,一只陌生的手似乎可以给人极大的安慰,杜镕钧终于哭了出来,像个绝望的孩子。

他颤抖着,颤抖着,似乎想要跪下去或是找一个什么依靠,但终究没有。只慢慢抬起头,眼里是通红的血丝。

她会……死么?

那么娇嫩、那么鲜艳的女孩子。

杜镕钧几乎每闭上眼睛,就能想起那刻骨铭心的一幕,诺颜穿着大红的嫁衣,凤冠早就被砸落在地上,两个差役扭着她的手臂,肮脏的、乌黑泥泞的绳索在雪白的脖颈上缠绕。喜堂上早就乱成一团,他的父亲,兄弟,岳父,岳母……被当作畜生一样地绳捆索绑,娘亲一边死命地挣扎,一边回头大喊着:“钧儿……快跑!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他怎么能不回头?

两个男人粗鲁的手已伸入诺颜的嫁衣下,似乎可以听见布帛撕裂的声音。诺颜没有喊叫,只是死命咬着牙,承受着生命的剧变——这是她大喜的日子,金陵第一才女方诺颜出阁的日子。

杜镕钧承认自己多少还是有些偏心,在这个时刻,最令他揪心的,确实不是父母,而是诺颜——他太清楚那些男人眼里攫取和贪婪的目光。

诺颜……他喃喃地自欺欺人,你还好么?

明暗闪烁的火焰挑动着思绪,不堪回首的一幕被自动跳过,杜镕钧轻轻闭了眼,继续回忆着……

金陵第一才女方诺颜,得名已经甚早。

那还是她四岁的时候,其父方北辰做梅花宴大宴金陵雅士,忽然夸口说道女儿只有四岁,却能背下不少唐诗宋词,伶俐聪敏的紧。宾客们大奇之下,一起起哄,要他抱女儿出来献宝。那方北辰也乐呵呵喊乳母抱了诺颜出来背诗。

众人都想,她一个四岁小儿,能背下来也不过百家姓,千字文,一两首五七绝句,没想到小诺颜张口就背了杜工部的《北征》,一字不差,众人哗然。尤其背到那句“奸臣竟菹醢,同恶随荡析”时,小脸上竟然也出现了悲愤的神色。说起来那神色实在令人忍俊不禁,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东西,知道什么?不过是学大人姿态罢了。

当时同宴的前大学士之子杜家衡正色问道:“诺颜还会什么?”

小诺颜嘻嘻一笑,脱口而出的,是诸葛孔明流传千古的《出师表》。

满座黯然——要这小孩子牢记如此长诗,也不知方北辰在家中吟咏过多少遍。

号称江北才子的杜家衡默然良久,长叹一声:“方兄方兄,你拳拳之心,天日可表啊!”

方北辰亦是无语,他饮酒赏花,自号“玄武散人”,从来不理朝政是非,只是心中,又何尝有一日忘记报国?

其时嘉靖二十九年,秋。

从那场梅花宴以后,方家和杜家交往比往日更加密切,竟成刎颈之交。

方北辰仅有诺颜一女,却从来不以无后为忧,偶有朋友提及,他便洒脱一笑:“有个儿子又当如何?我朝内忧外患如此,上朝为官,清则遭横祸,贪则辱列祖,倒不如生个女儿,逍遥自在些。”

更何况他这个女儿绝不令人遗憾,小诺颜才思出众,容颜清丽,不独冠绝于闺阁,便是金陵城内的文人士子也个个甘拜下风,早在七八岁时,就有人调笑——一旦及笄,怕方家的门槛不被踩落下来。

方北辰心中早早有了人选,便是杜家的二公子镕钧。他虽也是个孩童,却知书达理,还习得一身功夫,可谓文武全才。两家都是不拘法理的风liu名士,商量之下,将秦淮河畔一处官邸买下,一家一半,伙用一个后花园,而方杜二人,更时常以亲家相称,只等着一双小儿女成人,便为他们办了婚事。

直到……嘉靖三十一年的一个冬夜,方家忽然有了位不速之客拜访,一切才有了变化。

杜镕钧坐在摇摇的灯火面前,虐待着自己遥远的记忆,那个少年,那个他一直称为杨大哥的人,究竟是怎么去的方家?

他记不清了,记不清那个大雪飘飞的夜晚,后花园是如何地一下子惊动起来,两家的主人居然一起跳起,激动万分。

那个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孩儿,还不清楚朝野发生了如何的剧变,唯一明白的国家大事,就是该死的倭寇屡次侵扰,居然打到南京,还越过南京侵袭安徽。至于朝廷,那本来就和他们家无关。

他不知道,倭寇可以挡以刀枪,而朝中的奸佞,却挡无可挡。

嘉靖三十一年的一个雪夜,那个叫做杨磏龙的少年,来到方家和杜家合住的官邸,走入了金陵城纷乱的生活。

诺颜和镕钧几乎一起为他着迷了,一张瘦削,利落的脸庞,悲愤,似乎又有些犹豫;骄傲,偏偏还有点耻辱。那是一张奇怪的脸庞,闪着冰原一样深沉的光。

他其实比起小镕钧,也只大了四岁。但是言行举止成熟的反常,连方杜两家大人也很少能和他搭上话。

他一个人在南京应天府忙忙碌碌,脸色苍白,还有点营养不良的发黄,终日里不见脊梁挺拔,只能看见一双诡异的眼睛,藏着说不清道不白的秘密。

所有人都几乎在尊重他那种忙碌,杜镕钧也不知被父亲教导过多少次——“无论你杨大哥要做什么,由他去就是,不许你多问。”

只有小诺颜,天天跟在杨磏龙背后蹦蹦跳跳,说着自家的花儿草儿,说着小杜子又做了什么可笑的事情,说着秦淮河烟花好美,爹爹却不肯放她去看……

阿龙哥哥,阿龙哥哥,方杜两家大院,就这么飘满了无忧无虑的呼声。只是……那个带着三分幼稚和娇宠的称呼,随着诺颜的长大和杨磏龙又一次神秘地消失,慢慢消失在记忆深处了。

忽的,杜镕钧猛然站起,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会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杨磏龙,以他一身出类拔萃的功夫,那天如果他还在杜府,无论如何也会把诺颜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