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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聆诉堂前语(16)

作者: 相与步于中庭 阅读记录

烈日骄阳,一大一小俩傻子站在无遮无拦的街中央,魏浅予看茶罐哈喇子沾满食指,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橱柜拔不下来,问:“你真喜欢那罐糖?”

茶罐连两下头,“喜欢。”

魏浅予拧巴着眉毛瞅他。从小到大,他有过求而不得但都不在吃上,小时候爱吃杏仁糖,一直到十岁枕头底下都压着。他觉着,一个孩子如果连口腹之欲都的不到满足,就太可怜了,又想起先前月夜里那“两块奶糖”的恩惠。

魏浅予踌躇了瞬,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拿钱,回来给你买。”

“不行。”茶罐屁股往后坐坠拉他,生怕将人放跑,急匆匆说:“我妈不让跟梁先生要钱。”

“谁要花梁先生的钱了。”魏浅予被他把领口扯下来了,往上提着说:“花别人钱,那是没出息,我花我自己的。”

茶罐说:“你没有钱,你衣服还是梁先生给你买的。”

魏浅予:“……”无形的天真最致命。

“我有钱,有很多钱。”他十分要面子地说:“我的钱都存在一个地方,先前只是没拿出来。”

“那你现在能拿出来了?”

“对啊。”魏浅予说:“等我拿出钱,我不仅给你买糖,还买沾红糖浆的桂花糕,你吃不吃。”

茶罐忙说“吃!你不能骗我的!”

魏浅予心说一块桂花糕我真不至于,鄙薄撇了下嘴,伸出手指,“不信我们拉勾,骗人的是小狗。”

从花埠里往南数三条的街叫书院亭,乌昌的书院亭好似北京的琉璃厂,是一条主要经营古玩字画、笔墨纸砚和金石玉器的文化街。

魏浅予带着茶罐,径直去了最中央那家乌木金匾的画廊,匾上是草圣张旭墨宝“聆染堂”三字,气势磅礴、沉雄高古。

在画坛上,提起某个画家或许有人不知,但提起传统颜料,无论是谁都认百年研砂的沈家,都知道遍布全国的“聆染堂”。

古往今来,因南北气候景致差异,形成诸多不同风格画派。但画分流派,颜料不分,无论什么风格的创作,都离不开颜色,即便是梁堂语的“六枯山水”,也得“聆染堂”的一品松烟墨才最出效果。

魏浅予领着茶罐进门,店内大堂宽阔亮堂,装修古雅,墙上挂了裱在镜框里的字画,卷轴的都摆在门两侧多宝格上,除此之外还有收来的玉器古玩。

魏浅予瞅了两眼,想拿点东西回去给他师兄,看有个和田玉扳指不错。但那是个清朝的老物件,血丝沁进玉里,又觉煞气太重,不适合他小白兔一样的师兄。

他拉着茶罐往里走,正对门的柜台后整堵红木墙非常气派,七乘七的整齐划分成四十九个大小相同的抽屉,刻颜料名的黄铜片在顶上几十盏厅灯照下泛着光,茶罐眼睛忙着张望两边玻璃罩柜里陈着五颜六色的矿物颜料原石。

门面依旧,但店内客流已经没有三十年前的辉煌,台前只有一个留花白须的老头子在挑朱砂。

“左边这份,是二等品,中边这份是一等品,最右边这份是特等品。”伙计从左到右指过去,“加两块,加二十。”

颜料行当里说的加两块,加二十,都是一克的价格,大幅重彩画作耗费几百克都是有的。

老头犹豫不决,拄着拐杖在面前三份不同成色的朱砂来来回回的扫视,想买好的,却又舍不得。

魏浅予站在他身后,歪头看了眼,眉头略微皱起。

“老先生。”他在老人纠结时冷不丁插话,“买二等品一样使,看画的多是外行人,看不出差别的。”

老头和伙计一起看向他,见是个又黑又瘦的孩子,只当是多嘴淘气的,都没理。

“研砂好坏就在水飞的精纯,小幅工笔用色纯,明艳,大幅画作用纯色,造价太高,控制不好,就俗了。”

他这话一半真一半假,只是听着内行,要梁堂语来辩,根本站不住脚。但老头也不是什么太专业的人,不然不会被伙计拿着“假货”驴。大多数人只知道特等朱砂闪细金,只凭这点鉴别真伪——这伙计就是拿掺了细金沫的一等充特等卖。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这不是你来玩的地方。”伙计看他得砸买卖,不耐烦的要赶人。

魏浅予从老人身后走到前边,手臂搭在柜台上,镯子碰实木柜面发出哐当一声。伙计盯着那油润的和田玉镯子,霎时间哑了炮。

老头最终听了魏浅予的话,买了两百克最便宜的朱砂,伙计又殷勤的多送了两克。

老头走了,茶罐仰起头,看他小叔站在台前,背着光,眼角下压紧盯着柜台后的伙计。

外边街上潮水一样的人声,反衬得店内异常安静。

魏浅予手腕一抬又一压,和田玉镯子撞在柜台上,台面摆着的三份还没来得起收起来的朱砂粉震起飞沫,混在一起全废了。

“砰——”

茶罐和伙计同时被惊得一个哆嗦。

魏浅予问:“哪个是特等品?”

特等朱砂昂贵,目前只有沈聆染和他爸能研,只有北京总店有,分店要是有人找,得现写条子印章申请调。

聆染堂卖出去的每一份特等朱砂上,都印着他或是他爸的私章。

伙计低着头,不敢说话。镯子叫百岁和田黄,是沈家作为“信物”代代传下来的,谁戴着,谁就是掌权人。

这边疾言厉色,门口进来一个男人,见店内站着的人先是一怔,熟悉的背影,熟悉的气焰,有点不敢认的试探叫了声。

“小叔?”

魏浅予回头,眉头正皱着,面色严厉。

“真的是你啊小叔。”沈启明把行李箱扔在原地,三步并两次上前把他打量个遍,吃惊问:“你怎么把头发剪了?”

茶罐牵着魏浅予的手的紧了紧,局促看着这位突然冒出来的“看起来跟他小叔一样大”却跟他一样喊“小叔”的人。

魏浅予神色稍有放松,“我师兄偷着给剪的。”

“啥?”沈启明即震惊又想笑,不知道该先问“谁有这么大脸敢做你师兄?”还是问“你这个师兄哪来的胆子敢剪你头发?”立在他面前,在魏浅予“敢笑掐死你”的目光中老老实实憋着。

第14章 聆染堂

沈启明是魏浅予已故亲二哥的儿子,年龄还长他一岁,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叔侄”关系仅限于称呼。

沈启明随她二嫂,性子和气,上学那会儿就一直是魏浅予替他去掐架,后来“小叔”出国,他没念大学回来打理家业。

俩人手艺都是沈聆染他爸亲授。沈启明天赋一般,又不幸跟“天赋异禀”的沈朱砂一路同学,饱受打击后差点金盆洗手,后来转行钻研生意,稍有心得,现在主要负责各地聆染堂门市经营。

魏浅予没好气睥他,说:“你来的正好,我有事问你。乌昌这店,当时是分给我了吧。”

聆染堂除去琉璃厂的总店,在全国还有三十家。他爸去年平均分给了两兄弟以及二哥的儿子沈启明,说是平均,但乌昌这第二大的门店给了沈聆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老爷子这是在为日后分家做准备,经营权分出去,颜料还依旧从北京的工坊对单子拿,这样一年下来,谁营业额多谁营业额少一目了然,到时候按此分家,将北京总店和工坊都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