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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夏至(108)

晏斯时走到墓前,放下那束晚香玉;夏漓也紧跟着走过去,放了自己准备的白菊。

戴树芳从霍济衷提着的袋子里,拿出准备好的祭品,也不是什么特殊的东西,但大抵是霍青宜生前爱吃的,一串葡萄,几个雪梨,几块桂花糕。

她将三个盘子摆成一线,再去整理水果与糕点,也要将它们摆放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

晏斯时看着戴树芳几分佝偻的背影,躬身接了她手里的东西,垂眼低声说:“我来吧。”

墓地常有人打理,整洁干净,只旁边飘着几片落叶。

霍济衷瞧见了,蹲下身去将其捡拾起来。

一家人对情感的表达都这样隐晦,全程无人说话,但依然能让人觉出空气中那微微涌动的缅怀的忧伤。

他们静默地待了许久,直到戴树芳出声,拍了拍晏斯时的手臂,“小晏,回去吧。”

晏斯时轻声说:“您和外公先去停车场等我,我想单独待一会儿。”

晏斯时掏出车钥匙递给她。

草地沾了露水,几分湿滑,夏漓搀住了戴树芳,往墓园大门走去。

戴树芳脚步很慢,“小夏,小晏跟没跟你提过,他妈妈生前的情况。”

“提过的戴老师……我知道阿姨生前患了心理疾病。”

戴树芳叹声气,“那她怎么去世的,你知道吗?”

“晏斯时还没跟我说过。”

“她是自杀的。”戴树芳却是干脆。

夏漓对霍青宜去世的原因有过推测,也隐隐猜到了,但叫戴树芳这样点出来,仍觉得心头一震。

戴树芳说:“她那段时间一直好一阵歹一阵,也不是第一次尝试……我们后来加强了防备,但还是百密一疏……”

夏漓自然而然地便想到了校庆那天,戴树芳接了电话一脸惊慌,霍济衷更是连后续的捐款仪式也没参加,两人带着晏斯时,走得慌乱又匆忙。

那或许就是因为,霍青宜差点出了事。

戴树芳说,八年前的2月27日那天,霍青宜提早叫好了车,趁保姆出去倒垃圾的那三分钟,从家里跑了出去,不知怎的,跑到了一个停工好几个月的工地上。

她爬到了楼顶,或许那时候正好清醒,也或许临了又放弃,便给晏斯时打了个电话,让晏斯时去接她。她说那地方好高,她不知道怎么下去,她很害怕。

夏漓想到了高三那个誓师大会的下午,晏斯时接到一通电话之后,就直接离开了学校。

“小晏自己打了车过去,也给我们打了电话。我们赶过去的路上,又商量报了警。工地离得不远,小晏是第一个到的……”

那楼房有十五层,半个烂尾楼,只能爬楼梯上去。

待晏斯时爬到楼顶时,已经晚了一步。

仅仅只晚一步。

他只来得及看见楼顶边缘,一片残影掠过。

随即,底下传来一声闷响。

夏漓倒吸一口凉气。

只觉有千万根针,密密匝匝地刺透心脏。

她无法呼吸。

“警察赶到的时候,小晏整个人已经是崩溃的状态……”

他跪在顶楼边缘的水泥地上,对外界所有的刺激都失去了反应。

以上的内容,也是后来在警方的反复问询之下,他艰难透露的只言片语。

但那以后,他不再对当时的情况复述一个字。

整个人呈现彻底的封闭状态。

彼时,戴树芳也快要垮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由来不是一句轻巧的惋惜。

好歹霍济衷强抑悲痛,一方面支撑妻子,一方面照拂外孙。

他专程请了江城最好的心理医生过来,心理医生评估,最好先将晏斯时送离楚城,远离刺激源。

霍济衷便紧急带着戴树芳,送晏斯时回了北城。

晏斯时不愿回晏家,桃月里也无法住人,他们便另寻住处。

那是不堪回首的一段时间,戴树芳现在回想都觉得绝望。

好歹,在心理干预之下,到了夏天的时候,晏斯时的状态已经稳定许多。

彼时美国那边的学校将要开学,戴树芳不放心他过去,但他坚持自己没问题。

戴树芳到底担心,便跟着一起过去。

她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陪着晏斯时,在异国他乡生活了近一年。

刚刚到波士顿的晏斯时,过着很规律的生活,只是除了学习之外,从不跟人有多余交流。

戴树芳很难判断他的情况是否真的有所好转。

有天晚上,晏斯时一人开车去了Revere Beach,到凌晨才回来。

她吓坏了,央求着晏斯时去看心理医生。

她在医学界有些朋友,委托他们找波士顿那边的同侪,打听到了最好的心理医生。

起初晏斯时不愿意去,坚持称自己可以正常生活。

有一天,压力之下她终于忍不住痛哭,对晏斯时说,我已经失去了我唯一的孩子,你不能让我连孩子的孩子也失去。

那或许是道德绑架,但对晏斯时这样总是自省内耗的人而言,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情绪崩溃的请求,无疑有几分作用。

后来,在心理医生Myra的帮助之下,晏斯时的情况逐渐稳定,并开始好转,那时候戴树芳才考虑回国。

她跟晏斯时约法三章:每周去看医生;每天都要给家里打电话;以及,三餐定时,按时服药,好好休息。

从药物减量到彻底停药,他的生活在读研时,终于基本回到正轨。

那过程似是修理好了一块摔得粉碎的手表,机芯、机括、发条……

而一个人心灵和精神世界的精巧,远胜于机械的造物。

当秒针重新滴答,他的生命才重新开始流动。

恍如熬过了一个漫长而灰暗的冬天。

夏漓很难想象,彼时的晏斯时生活在怎样的一种心理绝境当中。

他是个父母吵架都要自责的人,要如何原谅自己迟到的那几秒钟。

那必然是永远的噩梦,永远挣脱不得的枷锁。

听完戴树芳说的话,她背过头去,寒风凛冽地擦过她的眼睛。

她趁着戴树芳不注意,飞快抹去眼角的雾气。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停车场,站在一棵常绿的柏树之下。

戴树芳抓过夏漓的手,轻拍她的手背,“我跟老霍年纪都大了,今后不过活一年是一年。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晏斯时。我听说过,有些心理疾病没有彻底治愈之说,未来还有反复的可能……我看得出来,除了我们,你是他唯一信任和依赖的人。我能不能把他托付给你,哪怕你们以后不做男女朋友,作为他的同学、朋友,在他需要的时候,也请你帮他一把……”

夏漓喉间似梗着硬物,毫不犹豫地说道:“不管他状况好与不好,我会一直陪着他。我发誓。”

她甚少以这样郑重的口吻承诺什么事情,因为太明白世事无常,人心思变。

但这件事,她很确定自己能做得到。

晏斯时不只是她年少的幻想,青春的执念。

他是她永远愿意回报以全部热忱与孤勇的,最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