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犬(146)
伴随又迎面砸下的几句恶语,绕是江慈剑再难以置信,心间也终于彻底凉了下来。
“你,你们都胡说些什么……我娘没有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
“呸!江盈野害我们家破人亡的时候,难道是我们对不起他不成!”
“那你们去找我爹!在这欺负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你们同我爹有什么区别!”
这回说话间,不再理会半年前对他和气感恩的人们为何一瞬变得面目狰狞,江慈剑俨然已迫不及待确认萧夙心的安危,蓦地拔了剑。
对方并不是他的对手,剑锋铮然相抵之下,江慈剑猛地使力,便一怒将众人震开了去。
他再不犹豫地跃身而起,一脚踹开了紧闭的屋门。
“娘!”
可惜,当他颤声嘶吼着一头冲入,却紧接着又因屋内情形慌忙止住步子。
“小畜生!你再敢向前一步,就先杀了你娘!”
竟是早就有几人进来,此刻正挟着萧夙心,以刀抵在她隆起的腹上。
此时的萧夙心由于身下阵阵钝痛满头汗水,俨然也有过一番挣扎,向来干净挽起的发髻乱糟糟地垂下,痛极间,脸上破天荒有短暂的恍惚。
“放开我娘……”
看到萧夙心的模样,江慈剑嗓音一刹有些哽咽。
“我娘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她不过是一个弱女子,你们要杀要剐——”
“弱女子?”
而不等江慈剑说完,萧夙心身旁一人冷笑一声,忽地抓起萧夙心凌乱不堪的领口。
在江慈剑陡然怒瞪的视线中,极为粗暴地一把扯下萧夙心半身衣襟。
不仅极具侮辱,也完全暴露出了——萧夙心肩头及臂上独属于北州人的鹰印刺青。
“她明明是个北州人!”
尤其,随着他这一句话落,使得围在屋外的许多人更满目义愤填膺,原本还忌惮江慈剑的身手,此刻再度上前,悉数看向萧夙心赤裸的手臂。
“她果然是北州人!”
“一个北州的蛮妇竟也敢跑到我南隗来作孽,真是厚颜无耻!”
“怪不得老天都要开眼亡了这吃人寨!”
一句句比先前还要强烈的唾弃接连落下,连同缩在角落的林厌也是一惊,看着江慈剑目眦欲裂地孤立于众人之间,双目泛出水光,像是替他已毫无生机的境遇而感到绝望,却又无能为力。
而江慈剑眼看萧夙心受这般屈辱,指尖深陷入掌心,无奈愤怒间,终是掌心锋芒骤起,眨眼便抓了旁处正辱骂的一人。
“放了我娘……”有生以来第一次凶狠待人,江慈剑咬牙威胁道,“不然我杀了他!”
剑下的人倒是立刻闭了嘴,哆哆嗦嗦地垂眼看着喉间锋利:“别,别杀我——”
“呵,”谁知对面挟住萧夙心的其中一人只发出嗤笑,“你要是识相一些跪下来求饶,我们本来还不屑于脏了自己的手……”
话音未落,他竟一刀猝然划破萧夙心仍裸露在外的一臂,毫无怜悯,顿时割出长长的一道血痕。
猩红不断渗出之下,萦绕在臂间的乌青鹰翅仿佛被折断,鲜血淋漓地坠落。
“像你们这千刀万剐也不为过的恶人,我们今日就算豁出性命,也不会这么轻易就放了——你再动,下一次我可直接在她这儿开上一刀!”
心脏像訇然裂开,锥心刺骨间,正欲不顾一切上前的江慈剑却再次被落于萧夙心腹上的凶刃钉于原地。
也在这时,萧夙心强忍着,竟终是拢回了少许思绪。
“别信他们的话,”早被汗水浸透的发丝紧贴在脸上,她目光却一如既往般坚定地冲江慈剑开口,“他们的话,一个字也不要听。”
“听娘的,不如趁这次机会,赶快离开江寨,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她知道……
她当然看得出,他有多么想要离开江寨,是不舍得她才始终留下。
“娘……”江慈剑拼命摇摇头,却哪里肯再走。
“别怕,娘是北州人,死后会化作天上的鹰,一直守护你——”
然而紧挟她的人更一脸憎恶地抓起她垂落的发:“走?他走了,我们难道只找你一个贱人报仇雪恨!”
“我不走!”
江慈剑忙颤抖说着,也蓦地扔了剑。
“我不走……”
他转头望了望周遭比屋外风雪更冷的数道视线,一边重复一边慢慢后退着,直在所有警惕中,退至外面,萧夙心已看不到的地方。
才再未迟疑地曲下双膝,跪进寒酷的雪地里。
“求你们放了我娘,”他一低头,抖碎凝于睫上的霜,“我给你们跪下……”
“只要别动我娘,我替我爹给你们赔罪——”
“呸!”
而江慈剑未说完,已有根本无一丝怜悯的人,迎面啐了他一口。
“我们每个人的至亲都死在你爹手上,你一条命也配替他赎罪?我看你先给我们每个人磕一百个头,说你这小畜生错了,若磕的诚心,说不定暂时饶你娘一命!”
第144章 洗骨
暮云覆天遮地,山川苍茫,风刀卷起檐上积雪,飘扬如世间最渺小的砂,转眼灰飞烟灭。
“我是畜生。”
一声僵冷的低语响起,又与跪伏着磕头的人影一同坠落,被深埋于脚下寒霜。
江慈剑一下又一下撞在地上,接连发出“咚咚”闷响,将一整片雪地撞得破碎。
“我错了。”
他继续说着,手脚被浸得麻木,却一刻也不敢耽搁。
哪怕有滚热的血水缓慢流过他的眼睛,滴入额前白濛,妄想以自己脏污的挚热融化冻土。
他也不曾有丝毫停顿:“我对不起你们!”
“对不起——”
“呸!”
而沾满泥雪的一脚嫌弃踹在江慈剑的头顶,高高在上的人又一口啐向他:“孽种!”
江慈剑并未躲闪,身子微晃两下,又忙不迭将垂下的乱发一起叩进对面人的脚底。
“对不起!”
他终叩了近百下,额头早已破得鲜血淋漓,又有血水滚落,很快被无情地冰封。
随后在人群里踽踽挪动着身躯,江慈剑从未如此佝偻,看不清头顶的人是谁,拼命低入尘埃,捧着他所有的尊严,只为换取他唯一的乞求。
甚至徒生出了股错觉,他的确罪孽深重,连地上的雪也是因他受伤而渗出了刺骨猩红。
“我是畜生……”
江慈剑便口中语无伦次地重复着,蜷缩的指尖冻得裂开,双膝僵硬,无知觉地从一人转向另一人,托出一路沸腾的血痕。
“我错了……”
面向另一人,再一次次地磕下,任凭血肉模糊,不知轻重。
天真地以为,只要他足够恳切,总能换来些微的一缕光。
却忘了,天上日头早已沉落。
“江慈剑……”
直到枯枝被风吹的哀嚎,像也隐隐吹来远处喊杀,江慈剑这次跪在了无生气的灰冷屋前,又听见颤栗的低唤。
原是林厌望着江慈剑已满脸都是血,再忍不住颤声开口,泪珠滴落间,俯身想要拉住竟也朝自己重重磕头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