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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它(358)

刘扶光不常说爱,可是他每讲一次,那两片淡红的柔软嘴唇一张一合,就险些要了晏欢的命。

在名为感情的战场上,龙神节节败退、狼狈不堪,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地。

一日,晏欢走到寝殿门口,听到刘扶光的声音,隐隐在说什么“龙”“喜欢”之类的字眼。他的动作一僵,顿时浑身不自在,一股酥麻麻的电流,也顺着脊椎骨往下蔓延。

他咳了一声,悄悄地走进去,镂空的锦屏精巧交叠,光影在玉竹色的地板上,投射出飞鸟群群翩跹的图形。他站在影子中间,静静地望着里头的场景。

刘扶光的侍女正为他梳发,乳白骨梳轻盈划过他漆亮的黑发,两色柔软交织,无端透出一股缠绵之意。

晏欢没有皱眉,他人脸上的五官全是模拟出来的,因此独处时不留表情。此刻,那张英俊的脸跟白纸没什么两样,但他身上的九目,已然慢慢地眯起。

他觉得……他实在觉得很不悦,看到侍从触碰刘扶光的身体,晏欢心里,即刻涌起排斥的杀意。

“……是呀,确实是龙形的呢,”侍女笑道,“造型别致,难为他们是怎样养出来的。”

刘扶光微微一笑:“就是太刁钻了一点,叫他们拿回去吧。”

侍女不解道:“可是,您方才还说,喜欢这礼物呢……”

晏欢一愣。

这时,他的目光才往下移去,看到一旁的地毯上,正摆了一樽血玉花盆,里面生着一株素白莹洁的小树。

很显然,树干以灵力重塑过,犹如半空回转的一条虬结雪龙,枝干上开着五瓣的繁茂花朵,更显风骨清俊,赏心悦目。

他……他说的喜欢,不是在说我,而是在说这龙形的、龙形的……

霎时间,晏欢的人面猛烈扭曲,他气得要发疯了,九枚眼目也像是要爆炸一样剧烈颤抖。

他紧紧咬着牙,极力抑住一瞬汹涌的冲动,沉厚法衣尽数掩盖了他起伏的情绪,直到他咬碎齿冠的崩裂声遽然响起,刘扶光才听到远处传来的异动。

他转头一望,目光很快锁定到了晏欢身上。

“晏欢?”他问,“过来呀,你怎么站在那里?”

龙神在原地又凝固了很久,才不紧不慢地走上来。

“扶光。”晏欢唤道,他看了侍女一眼,侍女的脸皮就像在冰窖里冻过好几天那样,倏然吓得青白发紫,立马惶恐至极地躬身,接着转身奔逃。

不等刘扶光出声责备,晏欢面色如常,拿起梳子,指尖捞起青年的一段长发,慢慢地、紧紧地攥在掌心里,忽然笑了。

“这是谁送来的礼物?”

察觉出他心情不好,刘扶光刚想转过身,便被晏欢按住了肩膀。他瞧着前方,在镜中,晏欢俯下身,轻柔地挨着他的脸,炽热的嘴唇若即若离,蜻蜓点水一般地啄吻着他的耳垂。

镜子总能忠实地反射出一个人的真实样貌,唯有晏欢是唯一的例外。镜面上,龙神垂着浓密的眼睫,面容同时含着神祇的俊美,与妖异的魔魅。

“你怎么了?”刘扶光问。

晏欢深深嗅闻他发间的气息,含混敷衍道:“外面的事太多了,你知道的……琐碎不堪,偏偏还不能抛开。”

回答完这个问题,他又问:“这是谁送来的礼物?”

刘扶光不认为他说了实话,但他何必深究晏欢说的每一句谎言呢?不止是夫妻,人和人之间的相处之道亦是如此,倘若总要明白清楚地吐露个干净,关系是不能长久的。

想了想,他叹口气:“好像是哪个世家的家主送来的……具体的我记不清了。怎么,你也觉得太匠气了?”

身为无目的龙神,尽管晏欢遭世人躲闪惧怖,可他的身份、地位、力量,皆是实打实得至高无上。除了真仙,修真世家也不得不对他争相笼络巴结,否则,那些在龙宫里侍奉的高阶修士,又是从哪来的呢。

只是这样轻轻挨着他的肌肤,晏欢浑身便像烧着了一样热。他笑道:“怎么会,我倒是挺喜欢这个盆景的,你把它送给我罢,好不好?”

刘扶光不能相信:“你真喜欢,不是吓唬我的?”

“真的,”晏欢笑起来,他偏头,轻轻碰了碰刘扶光的脑袋,“我骗你干嘛呢?我真喜欢,才跟你讨的,你就给我吧。”

半晌后,龙神单手托着花盆,面无表情,从道侣的寝殿中走出。

“去查,是谁送的。”他淡淡道,“我要亲自上门拜访。”

得了他的命令,下属侍从们慌忙运作起来,很快,就揪出了送礼人的讯息。

——来自白海东滨的修真世家,于炼器一门颇有长处,因而受到真仙世家的青睐,得以跻身当地的强族,形成一座城池的繁华领地。

晏欢走下云端,眨眼间跨越万里,循着地址,来到目的地。

他走进重重围困的护城大阵,闲庭信步,掠过修真者组成的军队、高阶修士的灵识,就像在无人的桃林中散步,拂去肩头的落花一般轻巧。

嗅闻着空中杂驳的灵力标识,晏欢托着花盆,径直走入那座最富丽堂皇的宫室。

逡巡的低阶修真者架起飞剑,一面在天空盘旋,一面和同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路边灵鹿跳跃、仙鹤振翅,护池童子撒下一把把的鱼食,引得池中锦鲤欢腾摆尾;炼器师抱着炉鼎匆忙路过,身后的弟子大包小包地扛着一堆箱子;管事在门下清点分发的炼器原料,他手下的小厮,见四周无人注意,悄悄把一块杂质斑驳的晶块放到自己袖子里……

一城的喧嚣动静,皆在高阶修士的神识中一扫而过。此刻,三名分神期的修士围坐一处,其中一个等得不耐,问:“家主为何迟迟不至?”

“他备下贺仪,已是精疲力尽,缓了许多日了。无常玉树又岂是那么好塑形的?”

最后一个修士长久沉默,没有开口,良久,他蓦地睁开眼睛,失声叫道:“不好!”

三道虹光飞逝,转瞬已至家主居所的后殿,浓郁粘稠的腥气扑鼻而来,三名修士冲破阵法,放眼一望,俱惊地呆住了。

——后殿已是空无一人,唯有一株巨大虬结,由血肉残肢扭成的巨树,生生扎在土壤里。家主的面容,赫然在滴答蜿蜒的污血肉泥中露出一隙,犹睁着一双混浊无神的眼珠,可见其死不瞑目的情态。

就在旁边,则正正摆着一盆洁白优美、耀目动人的无常玉树,其造型姿态,分明与眼前可怖的血树毫无二致。

再一次,光芒黯淡了下去。

鬼魂状态的刘扶光抿紧嘴唇,心头五味杂陈,不知是惊骇更多,失望更多,还是愤怒更多。

但他同时注意到一件事——这不是梦,也不是他的回忆。他从不知道晏欢做了这件泄愤的恶事,那么他看到的一切,自然和记忆无关了。

所以,他现在到底在哪,这些事又是谁使他看到的?

四周的景象继续变化,这一次,时间前进到了关键的节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