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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它(461)

晏欢也想叹气了,与刘扶光在一起,他叹气的次数就变得特别多。

“扶光,你为何要这么想?”晏欢问,他实在困惑,“信便是执,执则生妄,你连我的真容都能勘破,为何勘不破幻景中的众生?镜花水月的事物,你又怎能信它?”

“因为我们至今不知道观世镜的真正作用是什么,”刘扶光转向他,“如你所说,我的眼睛能看破世间一切虚妄,因此我知道镜子里记载的东西全是真实发生过的。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它真能改变些什么呢?”

晏欢许久没有说话,不知过去多久,他开口,声线喑哑。

“扶光,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迄今为止,所有善恶交错的锚点,都与时间有关?”

刘扶光一怔。

没错,确如晏欢所说,至今遇到的一切麻烦,统统跟时间扯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深陷轮回的圣宗;他们要去金翠虚过去的记忆,唤醒心魔劫里的真仙;乞求不死不灭的百相神;忘记了爱人,被囚万年的龙女,最后还是在梦里回忆起真实的过往,从而脱困;到了现在,他们又无端被吸进了观世镜,看着旱神未出时的旧世界……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都被我的执念所辐射、浸染。”晏欢苦涩地道,“那六千年里,我是如何希望倒转时间,修正我曾经的……”

刘扶光睁大了眼睛。

晏欢顿了顿,他哽得说不下去,缓了片刻,才沙哑地道:“那种强烈的渴望,几乎颠倒了现实的妄想,被漫长的光阴放大到极致——我幻想过!我想过不知道多少次,我能如何回到过去,回到我和你相识之前,到那时,我一定给你无所不至的圆满和幸福。我、我只是想回应你的爱,我只愿你能拥有你应得的一切。”

刘扶光呆住了,晏欢不等他说话,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难掩痛苦,以致听起来便如悲泣。

“但是那没有可能,我想尽了一切办法,都不能稳妥做到,那没可能!”他喊道,“我要的是你,一个原原本本,没有受伤,仍然完好无损的你,可是回到过去的所有方法,都不可能做到这一点……时间就像河流,它可以分叉,可以枯竭,唯独不能逆流,回到过去,就意味着未来必然要发生变化……你可能都不会在世上出生。”

黑暗里,晏欢的九目不住闪动,犹如荡漾的水光,抑或压抑的野火。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按照人的心意改变过去。”他说,“在我还是唯一真神的时候,都没法做到,区区一面镜子,我不信它有此伟力。”

空气如此寂静,仿佛沉入湖底。

刘扶光慢慢道:“从前你并未提过,心魔是如何诞生的,现在,我大约能了解几分了。”

他转向晏欢,冷冷道:“我明白你的意思。说到底,这些破事终究源自于你,无论至善还是至恶,都不是个体应该掌控的力量。所以,我会帮你,也会跟你合作。”

他又问:“你的神力,是不是衰竭得厉害?”

晏欢愣住,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

“也还好,”他流畅地撒谎,“我不觉得……”

“拙劣的谎话,”刘扶光道,“我早知道你状态有异。放在以前,旱神不会是你的对手。”

晏欢的嘴角抽搐着,露出一个无奈的笑。

“话都叫你说了。”他摊开手,“是,我的神力是衰竭得厉害,不过这也是必然的至理。善恶总有一方强大,一方弱小,不过循环而已,我应得的。”

说到这份上,他便是执意要把刘扶光的话堵死了,刘扶光不知还能说什么,只能沉默。

第二日,他们在湖边补充了些清水,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绿洲。

躲在帐篷里的人,都把头探出来偷看,见这两个人什么也不要,连战马和骑兵的尸首都留下了,不禁啧啧称奇,像做梦般不可思议。继而蜂拥出去,将昨夜遗留的战利品瓜分得一干二净。

离开绿洲,两人又在沙海里跋涉两日两夜,总算通过大批商队流通时的路线,看到了座带有人烟的城市。

凡人类聚居出,总有水源。城中难得带了点绿色,虽然沿街流民众多,街上行人的衣物少有蔽体,在沙漠地带,这总算是一把能够庇护生灵的保护伞。

刘扶光一眼便看到了大街小巷流窜的小乞丐们。

在这种地方,乞丐是小偷集团,天生的骗子和黑商,也是流言信息传递的枢纽。他们裸露的身体又小又瘪,无论男女,只在腰间缠着条破抹布,像没毛的老鼠一样饥不择食,扎根在城市的裂缝里,不惜一切地生存。

刘扶光拉住晏欢,两人跟着一个其中小乞丐,看他东躲西藏,这里讨点剩饭,那里求些泥浆,难得有人大发善心,扔他一块残缺不全的钱币,就算了不得的大喜事了。如此蹉跎一天,到了夜深时分,小乞丐才回到城内的一间破土屋,与同伴集合,交换分享这一天的收获。

刘扶光轻轻地咳了一声。

“谁?!”年纪小的乞丐们纷纷缩到后面,一个年龄最大的乞丐跳起来,手里已经摸到了一把碎瓦片磨成的尖刀,“谁在那,出来!”

刘扶光不打算为难他们,因此,他平和地走进去,第一句话便是:“我听说,你们打探消息的本事十分高强。”

拿刀的乞儿愣住了,以他的年纪,其实已算得上少年了,只是身材过于枯瘦,仍然与幼童无异。

他从未见过有谁,可以将衣裳穿出这般雪白的颜色。

“你……你是谁?”他象征性地比划着手里的凶器,“想来我们这做什么了!”

刘扶光笑了笑,在他身后,晏欢犹如一个漆黑的倒影,无声浮现。

“我们只想找你们问一些事,”刘扶光抬起袖子,掏出一个白软的饼,“作为交换,我可以请你们吃饼。”

乞儿的眼睛亮了,接着又绿了,无数双狂热可怕的眼睛,像暗处挣命的鼠群,在夜里闪烁不休。

“我……”他只说了一个字,强烈发酸的舌根,已梗得他没法完整讲话。

他没有及时应承,其他小乞丐便叽叽喳喳地叫唤起来。

“答应!”

“说呀,你问什么!”

“答应了,答应了!”

大乞儿的面上,有一丝臊热,他本想装出些稳重的模样,看来也是徒劳。他不断吞咽着酸到抽搐的舌头,手里的刀不知不觉地垂了下去。

“你要问什么?”他粗声粗气地道,“先、先说好,要是我们答不出你的问题,这个饼,你也得分我们……”

他支吾了一下,用目光抠着饼的边缘,想象它在舌头上,进肚子里的滋味,拼命贪婪地算计:“分我们……食指尖到拇指尖这么大的一块!”

“但!不能是我这样的拇指和食指。”他脚边坐着的小乞丐急忙补充,她从嘴里拔出一直吮吸的拇指,叫刘扶光看清楚,许是盗窃被抓,许是得罪了人,她的拇指和食中二指俱被砍断一半,只留下伤疤发红的横截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