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暗恋指南(200)

然而外面的风竟是焚烧过一般滚烫,吹得他大汗淋漓。

今年夏天,太阳好似快要坠到地上,像个火炉一样炙烤大地。庄稼全都枯死了,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

街上处处都是结伴成群的流民,他们面如枯槁,体瘦如柴,破烂衣衫柳絮一般挂在身上。一股股恶臭从他们板结成块的头发上散发出来,令行人纷纷作呕。

叶礼却不觉得恶心,只觉得痛惜。这些人都是大燕朝的百姓,民之不存,国焉能立?亡国之兆已近在眼前了。

叶礼看着街上行尸走肉一般的百姓,又看了看躺在近前,娇嫩得宛如一块凝乳的秦青,心里的厌恶越加深重。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叶礼正暗自叹息,却见前方聚集了许多人,每一个人都露出喜悦的笑容,发出欢乐的叫声。

“齐小姐施粥了!大家快来啊!”

“齐小姐活菩萨啊!”

“谢谢齐小姐!齐小姐多福多寿,一生平安!”

许许多多赞美和祝福回荡在空中,煮沸了长街。被众人簇拥在中间,正一碗一碗往外舀粥的女子吸引了叶礼的注意力。

女子长得很美,秀丽的脸庞露出温婉的笑容。于苦难众生的环绕下,散发出慈悲的光芒。

叶礼看着对方,眼瞳微凝。

忽然,一缕幽香钻入他的鼻孔,带来一股怡人的熏然。他侧头看去,这才发觉小侯爷竟被吵闹声惊醒,正凑过来,由他这边的窗户往外看。

离得近了,小侯爷身上散发的幽香便越发浓郁,好似他成天浸泡在脂粉融成的泉水里,把这股甜味直接腌到了软肉深处。

怕是只有富甲天下的秦家才能用金山银山供养出这般的娇儿。

叶礼往旁边让了让,远离了秦青。秦青便霸占了这扇窗户,仔细看着外面。

许多人围拢在草棚前,手里皆高举着瓷碗,哀求齐小姐施舍一碗粥水。四周的流民也涌过来,踮起脚尖渴盼地张望。

“那是齐似风的妹妹齐思雨。”秦青低声说道。

叶礼不曾回应,面容有些紧绷。他放缓了呼吸,免得嗅到更多香味。

这香味叫他厌烦得很。

站在齐思雨身边的婢女高声说道:“大家排好队,不要挤。我们小姐用的是江淮运过来的上等白米,粥水煮得稠稠的,不管是先来还是后到,都不会喝到稀汤,大家保管放心!”

听到这句话,人群里爆发出哄笑声,挤挤攘攘的队伍果然变得有序很多。

挤在最前面的那些人捧着满满一碗白米粥,喜滋滋地离开草棚。

一名穿着粗布蓝衫,打扮得非常整洁的妇人搂住自己的小女儿,从人堆里挤出来。母女二人皆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白米粥,笑得喜悦又满足。

“娘,齐小姐的粥好甜呀!”小女孩喝了一口白粥,脆生生地说道。

“齐小姐用的是好米,当然甜啊。快喝吧,喝完把碗给娘,娘给你奶奶也打一碗。齐小姐真是大善人,在这饥荒之年,因为她,不知活了多少人的命嘞!咱们过两日给齐小姐立块长生牌好不好?”

“好!齐小姐是活菩萨,囡囡要给齐小姐的长生牌磕头。”小女孩高高答应一声,惹得路人赞许微笑。

秦青的车队被抢粥水的人群拦截在路上,只能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往前挪。这些感恩的话,一声一声传入大家的耳朵。

阿牛坐在车厢外面,满怀钦佩地说道:“齐家家风素来清正,养出的儿女自然个个不凡。”

打死一头老虎的猎户连连点头跟着附和。

二人开始讨论齐家的种种忧国忧民之举,言语中满是崇敬,对那位人美心善的齐小姐自是讨论最多,爱慕之情溢于言表。

秦青侧耳聆听,嘴角渐渐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他瞥向一旁的叶礼。

叶礼看着外面,俊美的脸庞没有一丝表情,眸色却深沉了几分。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你觉得这位齐小姐如何?”秦青指着粥棚里的年轻女子问道。

叶礼收回目光,夸赞道:“齐小姐心怀大义,宽厚仁善,璞玉浑金,自是女辈楷模。”

秦青转过头,清透的眸子蕴着流光,把叶礼上上下下,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这眸光里带着玩味,也带着嘲弄,好似在看一个笑话。

叶礼不知因何,竟然感觉极为不适。这目光没有温度,比以往那种黏糊糊的暧昧眼神更加令他难以忍受。

“小侯爷看我作甚?”叶礼故作坦荡地问。

秦青慢慢退回对面的座位,把睡着的胖猫抱进怀里。

“叶礼,初见之时,我觉得你武艺高强,有勇有谋,绝非池中之物。我扮作马夫与你相交是因为我很欣赏你。但现在,我发觉我看走眼了。”

叶礼更感不适。

秦青看走眼了?意思是说他不再欣赏自己,也不再认为自己有勇有谋,可堪造就?

明明是一个不了解自己的人说出的妄断,叶礼竟觉得心绪烦乱,懊恼不甘。

“小侯爷谬赞了,我本就是个庸人,哪有什么谋略,只是有几把力气而已。”叶礼忍着满心不适,笑着说道。

“你说的对,是我高看你了。你与阿牛,与那些猎户,与旁的许多人,其实没有什么不同。”秦青漫不经心地点头,指尖一下一下顺着胖猫脊背上的毛。

他对叶礼本是极端推崇的,然而此刻竟已视之如无物。

这些话不管由谁道出来,叶礼都不会觉得如何。他心智极为坚定,意念也十分强大,又岂会被一两句否定而扰乱。

但此刻,他的的确确被扰乱了。

秦青看不起他。这个念头让他极端难受。

为什么秦青会忽然变成这样?明明之前用那么热切的目光窥视自己,现在却如此冷漠,就像偶然瞥见了路边一块灰不溜秋普普通通的石头。

叶礼想问个清楚,却又不能这样做。他是仆人,仆人怎能强势?

他只能忍着……

秦青一边抚摸怀里的胖猫,一边幽幽笑语:“我若是这齐思雨,我该羞愧的无地自容了。本着一颗好心,干出的却是如此一桩蠢事。施粥岂是这个施法——”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我对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又听不懂。”他极为困乏地瞥了叶礼一眼,背转身,对着车壁静静睡下。

他很孤独,因为此刻没有人能听懂他说话。

然而叶礼是懂的。此时此地所有人都不懂,叶礼却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

他眼里闪动着惊讶的光芒,繁杂心绪不断翻涌,难以平复。他以为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旁人不会理解,但他猛然间发觉,原以为蠢笨不堪的秦青竟与自己是相知的。

叶礼脸色变了几变,竟是比先前还要难受数倍。

他知道秦青在说什么,他也知道秦青看见了什么,忧虑着什么,但他此刻是个目不识丁的流民,他必须装作什么都不懂。他还得昧着良心夸赞齐思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