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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夏往事(73)+番外

作者: 是辞 阅读记录

她一时间想不起来是何年何月,似乎还是秦水凝从提篮桥监狱出来后不久,那个值得千百次回顾的凛冬,她与秦水凝在街头漫步,相视一笑。

原来早在那时她们就被盯上了。

陈万良得意的嘴脸分外可恶,靠在沙发上跟她说:“婉君,这样的照片我还有很多。就连你那位妹妹的资料我都有,你说,若是送到日本人那儿,你的粮贸生意可还能做得下去?”

谢婉君强行支撑着,仓皇一笑:“陈老板,你倒是不拐弯抹角,直接胁迫我。你自称是做哥哥的,好好同我说,我答应分你杯羹不就是了?”

“你啊,最是烈性,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我如今也并非是拿着勺子来你的碗里捞油水,粮贸你一个人保不住,还不如交给我,我再给你条生路,皆大欢喜不是?”

“给我生路?难道不是在把我往死路逼吗?”

那天陈万良说的冠冕堂皇的话险些真将谢婉君给骗了,粮贸自然被他收入掌中,谢婉君无力抵抗,也不敢抵抗,他另将手下的一间公司转让给谢婉君,附带一些进出口的贸易,不过是些蝇头小利,耗神劳心,她在陈万良手里乞食,从有选择到没选择只在片刻之间。

不出半年公司就出问题了,谢婉君的胃疾本就开始频繁发作,当即气得连咳数声,捂嘴的帕子沾上了血,黄妈心急如焚,要打电话叫医生,谢婉君吼着让她放下电话,她又乱出主意,劝谢婉君让秦水凝回来。

谢婉君已经几近万念俱灰,思及陈万良的威胁,迁怒黄妈道:“叫她回来干什么?你想让她死吗?”

黄妈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又说:“那大小姐去香港,去香港总行,这上海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谢婉君想着公司欠下的债务,急火攻心,胃已经坏得彻底了,肺也像要被咳出来,她想了很多,想得久久没有说话,最终压制住怒火,蜷缩在沙发上朝黄妈摆手:“我在上海还有事,你别瞎出主意了,也别担心我,下去罢。”

自那日后,谢婉君自称养病,闭门谢客,如今商界的同僚都去逢迎陈万良了,谢公馆又冷清了起来。

而第一个来探病的是韩听竺。

那时她正在书房给秦水凝写信,依旧是些安抚之言,韩听竺被黄妈引了进来,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也像是张照片,却没有立马给她。

他们是同乡,说起话来一向直接,可那天韩听竺却皱着眉头问她:“派去东北的人回来了,但并非好消息,你还要听么?”

谢婉君颤着手放下钢笔,顿觉喉管上涌起一股血腥,张开口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不愿相信,去年夏天没有人来取那箱大黄鱼,任是再艰难的时候她也没动过,就是怕无法交差,兄长一家过得艰难。

她喑哑地和韩听竺说:“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北带回来的?给我。”

韩听竺见她下定决心,上前把那张照片放到了桌上,谢婉君缓慢地拿起,双眸立马潮了,即便视物模糊,她也什么都看到了。那是谢钦一家三口最后的全家福,神情俱是哀伤的,毫无笑意,照片上挂着血迹和脏污,隐约可以看到一排小字:民国二十五年冬末。

她紧紧抓着胸口,按捺不住泛滥的悲痛,听韩听竺用冷漠的语调陈述:“早在二十五年,你兄嫂就自杀了,看这照片上的血迹,想必你也能猜到是怎么死的。你那个小侄子下落不明,大抵是被悄悄送出去了,我的人急着回来报信,便没多寻,定已不在东北了。”

谢婉君攥着照片伏在桌案上,泣不成声。她还记得那年盛夏,黄妈抱着银狐皮回来,她嘴上说着刻薄的话,心里却是暖的,那竟是兄长给她留下的最后的东西,可披肩已经丢在了礼查饭店,再寻不回来了。

她何尝不知道,兄长是不愿继续拖累她,她所做的事情,虽出于被迫,到底是与他的意志相违背的,多年寄人篱下,苟延残喘,兄长的日子也不好过。

她什么道理都懂,也正因将世事看得太过透彻,彻底心如槁木了,她真的累了。

韩听竺走后,她继续写那封未完的信,泪水无声落在上面,她便再拿一张信笺重写,隆冬的天气里,室内已不如过去暖和了,她的手逐渐变得冰冷,直到彻底僵硬,钢笔被甩到桌角,墨水溅到空的相框上,里面原来装着她十四岁时的小像,上面写着谢镜之名和她的生辰,秦水凝想必早就看到了。

如今满室孤寂,桌案一片狼藉,那便是她人生最后的模样。

冬天还没过去,她到底狠心将黄妈赶走了,因她已不知道还能不能给黄妈付得起下个月的薪水。

她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出了门,仍觉得天气过分冷了些,似乎已经耐不住寒了。她先是独自驱车去了趟闸北,悄无声息地给往小佟家里塞了笔钱,小佟在轰炸中受伤,断了条腿,谢婉君便没再雇司机,时不时给小佟送点儿钱,几次过后小佟自然是不肯要了,她便只能偷偷塞进去。

回到租界后,她和许稚芙在蜀腴吃了顿午饭,席间话说得也不多,倒有些相顾无言之感。和许稚芙分开后,她正要去霞飞路的照相馆,路过熟悉的珠宝店,已不知老板还是不是那位老钱了。

门口的橱窗里摆着一枚落了锁的火油钻,蓝汪汪的,下方有一张立牌:海洋之心到沪,欢迎入店垂价。

她险些忘了自己还订过一枚,可惜如今已经无力支付尾款了。她站在街边看了许久,直到店内的伙计打算出来迎她,她拽紧了鹿皮手套,转身进了隔壁的照相馆。

陈万良当时给她留下了不少胶卷,她本想让照相馆的人帮忙冲洗,胶卷都要递过去了又改了主意,出于谨慎,这些照片还是不要让外人知道得好。

于是她买了冲洗照片要用的东西,将书房改成了暗房,照相馆的师傅教她如何冲洗,她学东西一向很快,虽然一开始洗出来的照片不够清晰,慢慢的也渐入佳境了。

她最后的时光便是在那间暗房里度过的。

血红色的安全灯照射下,悬空绑起的麻绳上夹满了照片,每一张都有秦水凝的身影,她也经常出现在上面,照片上的人或动或静,或严肃或欢笑,或匆忙或惬意,全都是昔日的回忆,历历在目。

她呆呆地看着,不觉笑了,或许还应该感谢那些带着袖珍相机监视的特务,否则断没有这个聊慰的机会。

她将自己锁在暗房里,日复一日地冲洗着照片,身子越来越差,与她作伴的只有愈发沉重的咳喘声。

直到她在照片上看到秦水凝和严从颐。

那时谢公馆的院子里已经杂草丛生了,昼夜不见人气似的,路过之人想必都疑心她已经死在了里面,殊不知她还苟活着呢。

她没想到严从颐会来见她。

她并未请医生上门,严从颐却是来看诊的。

那时她已经不是每天都打扮得光鲜亮丽的谢大小姐了,身上的旗袍两天未曾换过,鬈发干枯凌乱,草草绑在背后,她淡漠地打开了门,让严从颐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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