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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168)

又过了一刻时,有书吏进入震堂考棚,后面跟着一个差役,差役举着题牌,满场考生纷纷站起来伸头延颈争着看题,嚷道:“第一题是‘赵孟之所’——”

张原眼力不佳,隔得远也看不清题牌,听到‘赵孟之所’这题目,心道:“这是孟子里的句子,算是截下题,原句是‘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意思是身外之贵,得而不喜,失而不忧——”

张原正思索这“赵孟之所”,听得邻座儒童又报道:“第二题是‘君子喻于义’。”

张原一听,大为惊喜,这正是王婴姿当日拟作的那个题目,“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出于《论语》,哈哈,拟题抄袭是这么容易的吗,科考只对夹带、代考、事先泄漏考题这些作弊行为有惩治的规定,对拟题是毫无办法的——

监考书吏又大声念诵了这两道四书题,问众儒童听清题目没有?众儒童纷纷道“听清了”,却有一个考生嚷道:“‘君子喻于义’也就罢了,‘赵孟之所’这题太难,比前两场难,这不公平。”

绍兴府试因为考生太多,没法同场考试,只有分开考,而分开考就不能用同样的考题,而题目不同的话又容易被指责出题不公,震堂中的其他考生听这个考生这么一喊,也纷纷鼓噪说出题不公——

监考书吏喝道:“三场考试都是四书题,也都是截下题,有什么不公?谁说不公的就站出来,我带他去见府尊大人,让府尊大人给他另出题——谁,站出来!”

自然没人敢站出来,谁站出来谁倒霉,肯定取消考试资格叉出考场。

一时间磨墨声、展卷声,还有小声的抱怨声,考试顺利进行。

第一百六十五章 砚底金箔纸

红丝砚、牛舌墨,一边磨墨一边思索,那篇“君子喻于义”张原是决定抄婴姿师妹的了,张原不是那种方正不阿的人,他懂得取巧,不损人,可利己,何乐而不为,现在只需琢磨那篇“赵孟之所”就可以了,作为首艺的“赵孟之所”当然更重要,他要集中精力把这篇制艺作得才情纵横、无可挑剔——

县试案首不见得能补生员,但府试案首必补生员无疑,大明朝两百年来府试案首数千,除了期间死亡或者犯法,就没有不能补生员的,而且这府试案首的名声与一般通过府试的童生那是大不一样的,过两个月就会有苏州拂水山房社的范文若和青浦社的杨石香来山阴拜访张原,请张原选评八股文,那么张原是否府试案首就显得很重要了,山阴县试案首和绍兴府试案首,这印在选本扉页上,绝对比举人、甚至一般三甲进士的选本更有销量,而张原有了名声才更方便交友结社,所以他必须争取这府试案首,所以这篇“赵孟之所”他必须竭尽所能作得最好——

旭日初升,考棚亮堂堂的,绝大多数考生都在起草稿,有的写几个字就咬笔杆苦思,有的东瞄西瞅想要寻求启发,有的与邻座眉目传情或悄声低语,只要不是挟带抄袭,一般监场的书吏也不会管得太严,最多呵斥几句“不许交头接耳”云云。

张原没急着落笔,他作文也没有打草稿的习惯,从来都是腹稿,他两肘支桌,手掌撑着额头,在心中那张考卷上开始破题、承题……

张原邻座的那个须发斑白的老儒童也像张原一般不动笔,眼睛却是看来看去,看到监场书吏绕到后场去了,他便一手拿起那块厚重的砚台,一手在砚底一摸,金光灿然,掌中多了一张比巴掌略小的金箔纸,金箔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金箔纸虽小,但以这样的蝇头小楷正反两面书写,一篇三、四百字的八股文差不多也能写完——

这白发老儒童有些老花眼,金箔纸不能拿到近前看,伸着手放在胯下,人使劲坐直,脖子使劲伸长,好让眼睛离那金箔纸远一些,看两眼,便将这张金箔纸塞到鞋中袜底,又去砚底一摸,又是一张金箔纸,也是密密麻麻写满小字的,看两眼,又塞到鞋中——

这老儒童右边是张原,左边是一个青年书生,那青年书生很快发现这老儒童在作弊,轻轻“咦”了一声,这老儒童立即向这书生拱手作揖,又指指自己花白的头发,意示请青年书生怜悯,莫要揭发。

那青年书生摇摇头,微侧着身,不看老儒童这边,自顾起草稿。

老儒童也不知道准备了多少张金箔纸,变魔术般一张又一张从砚底摸出,看两眼,想必题目不对,就又垫到鞋中去,监考书吏转到前面来时他就老老实实不动弹,一转过去他就又揭一张看两眼塞到鞋中去,等张原发现时,这老儒童鞋底至少塞进三、四十张金箔纸了,却还没找到对题的八股文——

见张原看过来,这老儒童赶紧点头陪笑作揖,张原笑了笑,继续捧头思索“赵孟之所”,大约过了半个时辰,身边的老儒童不再揭砚底,奋笔疾书起来,想必是找到对题的八股文了,只是这上了年纪的人也是可怜,作弊也笨拙,眼神不利,记性又不好,看一眼只能记两、三个字,一篇八股文要抄下来要看一百多眼,这样频繁的举动不被监场胥吏发现那也真是没天理了——

脚步声骤起,监场书吏出现在长条桌左侧过道上,指着这老儒童道:“你出来!”

这老儒童顿时面无人色,却又假作镇定道:“何事?”一面迅速将手里的金箔纸弃在地上,用脚踏住慢慢地使劲碾——

书吏喝道:“你金光闪闪的当我们都是瞎子吗,鞋底、砚底藏了不少吧,出来,见府尊去。”

这老儒童起身连连作揖道:“是老朽一时糊涂,老朽绝不再犯,绝不再犯,请差官饶过老朽这一回——”

这书吏冷笑道:“这样的挟带抄袭都能放过的话,那其他考生不要闹翻了天,还要监考作什么——出来,莫要影响他人作文。”示意这排左侧的几个考生站起来,方便让那老儒童出来。

这老儒童赖在座位上不起来,苦苦哀求,书吏哪肯饶他,与一个差役一起过来揪起这老儒童拖出座位,又有一个差役过来拿起那厚重的砚台,将墨汁泼在地下,翻转过来一看,砚底竟还有半寸厚的一叠金箔纸。

书吏将那金箔纸一捻,冷笑道:“金箔纸极薄,这半寸厚的一叠总有三、四百张吧,你可真会抄,也肯下本钱——叉出,见府尊去。”

这老儒童跪地哀求,涕泪俱下道:“老朽今年五十七,考了四十年,只想考个童生啊,诸位官差行行好,饶了老朽这一回吧,让老朽把这两篇八股文作完,老朽感激不尽。”

书吏哪里肯听,命两个差役架起这老儒童往考棚外走去,这老儒童就好比要杀头一般,嘶声地喊,一伸手勾住一根柱子,就牢牢抱住不放,两个差役一个扯一个掰,好不容易扯开,拖到中心大堂去了。

震堂考棚的考生鸦雀无声,这一幕闹剧可悲又可笑,这老儒童都快六十岁了,考了四十年连童生都不是,这一辈子算是全荒废在这举业上,到老还要出这么个大丑,在场年少的考生还不觉得悲凉,有那四、五十岁的就兔死狐悲了,一时没心没绪,作文都没了心情。

张原见那老儒童被拖出去后,低头找那张先前被老儒童踩在地上碾的金箔纸,想提醒差役把这张金箔纸也拿走,免得等下再起误会,但左看右看,竟没看到那张金箔纸,不知是粘在老儒童鞋底被带出去了,还是被其他考生悄悄拣去了,这张金箔纸上的八股文不是“赵孟之所”就是“君子喻于义”,那老儒童方才已抄了好一会儿了,现在很有可能便宜了别人,这是命数啊,什么事都有个气运——

震堂考棚短暂无人监考,考生迅速活跃起来,交头接耳,嗡嗡声一片,等那书吏和差役回来,仿佛一阵狂风刮来,无数大头苍蝇就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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