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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232)

董祖常见父亲这般惊怒的样子,这才明白这张破纸果然要紧,忙问:“父亲,这写的是什么,父亲如此震怒?”

董其昌呼吸急促,一直看到文末元好问的诗,突然怒叫一声,伸手将这张本来就有些残破的松江纸撕成两半,更将书案上的一个插苍小瓶扫落在地,“砰”的一声响,碎瓷四溅,然后一跤坐回官帽椅,喘着气大声问:“是谁,这文是谁写的?”

董祖常从未见父亲这般震怒失态过,也是凛然生惧,答道:“黄知府说是衙役一早从申明亭揭下来的。”

董其昌嘶叫道:“此文恶毒,是要将我董其昌置于死地啊。”一边叫喊,一边使劲捶身前书案,可见愤怒已极,几近癫狂。

董祖常慌忙拣起那撕成两半的破纸,拼在一起看是哪里骂了他父亲,左看右看看不明白,董祖常也只能算是识字,看看一些话本通俗小说还可以,这篇《书画难为心声论》是典雅纯正的古文,引经据典,洋洋洒洒,他是没看出哪句是骂人的话,但父亲如此狂怒,显然这文非常恶毒,便道:“父亲息怒,儿子这便去追查是谁张贴此文!”

董其昌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狂怒的情绪,叫道:“快去追查,查到是谁就给我打,给我狠狠打!”

董祖常答应一声,拿着那两张破纸出了画禅室,先去和兄长董祖源商量,董祖源将破纸拼好细看了一遍,董祖源不像其弟董祖常那般不学无术,怒道:“这是诋毁父亲的品行啊,难怪父亲大怒,这文实在恶毒,这文流传对父亲名声会大损,必须立即追查,也不要指望黄知府,那班衙役没什么用,让吴龙的手下全部去查,既然是在申明亭张贴,总会有人看到的,既有人要毁父亲名声,想必也不会只在申明亭一处张贴,其他地方都去搜索查看,看到就立即撕毁,莫要流传开来。”

董祖常立即让人把吴龙唤来,命吴龙即刻遣人四处搜寻张贴这篇“书画难为心声论”的人,打行首领吴龙面露难色,他不识字,他手下的打行青手识字的也没几个,要他们打人可以,要他们认字那是为难他们。

董祖常不耐烦道:“不管那么多,看到张贴字纸的一律抓来拷打审问,家父已然大发雷霆,不抓到此人誓不罢休。”

吴龙问:“二公子,那关押在青浦的六人不管了吗?”

董祖常喝道:“先抓贴文的奸贼最要紧,快去!”

吴龙去后,董祖常又派出上百家丁,都是识得几个字的,华亭县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董府家奴和打行青手,那些打行青手顺便又要欺负一下良善、调戏一下妇女,一时间整个县城和府城都是乌烟瘴气,这么大的县城,总有几个在张贴寻人或寻物启示的,恰被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看到,不分青红皂白,先就一顿暴打,而“书画难为心声论”这贴文却到处都是,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揭了二十多张,却没抓到张贴这文的人,便押了那两个张贴寻物告示的倒霉鬼回董祖常豪宅审问——

董祖常私设刑堂,让人将这两个倒霉鬼又是一阵痛打,打得半死却问不出什么,料想是抓错人了,却也不放这二人走,先关到柴房里待查明真相再放人不迟。

董祖常恨恨地对兄长董祖源道:“此事必与张原有关,那小子一来松江,就什么事都来了!”忽然想起卜世程说过与张原在一起的有三个华亭秀才,一个姓蒋的不知是谁,另两个是金琅之和翁元升,把这二人抓来逼问,定能知道是谁张贴这“书画难为心声论”。

……

此时的张原和大兄张岱,正在陈继儒东佘山居的顽仙庐品茗弈棋说清言,好不悠闲。

第二百一十七章 翩然一羽云间鹤

陈继儒爱花,早年隐居小昆山之南,建庙祭祀二陆(陆机和陆云),乞取四方名花,广植堂前,说:“吾贫,以此娱二先生。”因名“乞花场”,其风雅如此。

自双亲去世后,陈继儒移居东佘山,建顽仙庐、来仪堂、磊轲轩、晚香堂、一拂轩、水边林下苑,这时的陈继儒已经不再为钱财发愁了,他不做官,虽然书画精绝,却并不像董其昌那样收受书画润笔发财,更不会依仗名势鱼肉乡里,那么陈继儒的生财之道何在,竟能大建东佘山居、交结名士、优游山水?

陈继儒是绝顶聪明人,他看破官场的倾轧,遂焚弃儒冠,绝意仕进,但他又不是那种狂傲书生、孤狷隐士,他并非不喜富贵,只是不愿为富贵所累而已,首阳山采薇直头饿死那样的隐士他是不愿意做的,陈继儒的生财之道是印书,他的宝颜堂是江南最大的书铺,他总领编辑的《宝颜堂秘笈》一个月刊刻二卷,二十年来已刊刻了四百多卷,《宝颜堂秘笈》是类似百科全书一般的书籍,经史子集、医卜星相,无不涉及,还有各类笔记小说、清言小品,这些书因为迎合了晚明士人的喜好以及陈儒继的名声而行销大江南北,可以说陈继儒是晚明最成功的大书商——

有一类书陈继儒的宝颜堂是不印行的,那就是制艺时文,这是陈继儒傲气的一面,也是他聪明的一面,因为其他类型的书籍已经够他挣钱了,留八股文一块让其他书商赚钱,免遭人嫉,有宝颜堂这强大的经济后盾,陈继儒才能不受功名羁绊,游山玩水,惬意怡情,享受生活的乐趣——

五月十八日一早,张原与大兄张岱从陆氏庄园翻越佘山往陈继儒的“东佘山居”而来,随侍的是穆敬岩、穆真真父女、武陵,还有两个西张健仆,张岱一路上向张原滔滔不绝说陈眉公趣闻,立在佘山峰顶,遥看东麓林木苍翠中隐现的楼阁屋宇,张岱驻足歇气,悠然道:“介子,一想到即将见到陈眉公,我的功名进取之心就雪融冰消,其实我更愿意学陈眉公做这样一个逍遥隐士,美食茶艺、翰墨养生,快活一生。”

张原心道:“陈眉公是赶上好时候了,活到八十多岁,死在鼎革前,大兄你可不行。”笑道:“大兄是富贵中人,好美婢娈童,陈眉公可是有戒色歌的。”

张岱哈哈大笑:“才子风流正少年,少年听雨歌楼上,即陈眉公少年时也是极好色的,大父就是这么说的,眉公年过四旬才讲养生,所以说我还是等到四十岁后再归隐吧,不深尝世间味,如何能有出世之念想,所以说不但是隐士,就是那些和尚、道士,自幼出家的很少能有修成正果,必得红尘历遍,方能超脱证悟。”

张原也是大笑,大兄此言颇有见地,大兄一辈子也的确是这么过的,五十岁前繁华历尽,五十岁后清苦如老僧,这才写得出既简约又丰瞻,既深情又超脱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曹雪芹写《红楼梦》也是因为有这个境遇,不朽之作的产生也是有其气运的,似乎早已存在,只等待合适的人把它写出来——

张岱在这佘山顶上突然想通了四十岁后再归隐,不禁心怀大畅,这样可以有理由花天酒地了,他在山道上轻快地下山,一边唱道:“红颜虽好,精气神三宝,都被野狐偷了。眉峰皱,腰肢袅,浓妆淡扫,弄得君枯槁。暗发一枝花箭,射英雄,在弦倒。病魔缠绕,空去寻医祷。房术误人不少,这烦恼,自家讨。填精补脑,下手应须早。把凡心打叠,访仙翁,学不老。”

这便是陈继儒的《戒色歌》。

陈继儒爱花,尤爱梅与兰,居佘山十载,在庐舍周围植梅万侏,更选那阴凉幽静处,种植了大量兰花,珍贵品种无所不有,此时是盛夏五月,建兰、珍珠兰盛开,还有茉莉、蜀葵、杜若,都是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张原、张岱一路行来,观赏不尽,林中更有各种鸟类,啁啾叽喳、婉转鸣叫,抬眼看时,枝繁叶茂,阳光漏下,斑斓闪烁,耳边只闻鸟语,却看不到鸟儿藏身之处——

武陵也赞叹道:“陈眉公好享受,这样的隐士谁不愿意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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