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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296)

李雪衣惊得花容失色,不停地扯王微的袖子,低声劝道:“修微,修微——”

张原知道王微这下子误会深了,钟太监是好心办坏事啊,解释道:“修微,我们也不是初次相见,你应该了解我一些的,我虽是凡夫俗子,但不至于这么恶俗可鄙吧,今日之事——”

既然说了,那就说个痛快,没什么吞吞吐吐的,王微道:“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一篇‘书画难为心声论’,张公子把董玄宰真面目向世人昭示,张公子大才,城府深沉,小女子何敢说了解张公子!”

这是把张原和董其昌相提并论了,知人知面不知心,等于是骂张原是奸邪了。

张原也恼了,冷冷道:“你既这么认为,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少安毋躁,我没有梳拢你的意思,也不会以势压你,你走吧,雪衣姑娘也请回。”

王微银牙咬得嘴唇见血,向张原略福一福,转身便走,长裙翩然在门角闪过。

那李雪衣有些惊慌,张原是邢太监的贵客,王微把张原得罪狠了,这可糟糕,教坊司的人若要为难她们一下她们都承受不起,见王微负气而去,赶忙向张原敛衽致歉道:“张公子,修微年幼无礼,张公子莫要往心里去,修微对张公子真的很仰慕,多次与我说起张公子——”

张原摆手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你们放心回去就是,不会责怪你们的,邢公公那里也有事,不须你们侑酒了,去吧,张介子再不济,也不会因这点事而向两个弱女子撒威风。”

张原跟着李雪衣下到船头,却见岸边教坊司的人正盘问王微,便扬声道:“两位公公有事,不须她二人侍候,让她们去吧。”

王微被教坊司小吏盘问得进退不得,还得要张原说句话才能脱身,不禁更感屈辱,王微以前有养母马湘兰关照,因年幼也没有正式接客,交往的都是文人雅士,可以说没受什么委屈,今日却真切感到作为一名曲中旧院风尘女郎的悲哀,蓦然想起张原曾与她谈论过的自由,当时她说只想无拘无束,寄情山水、诗画、丝竹,自由自在,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现在想来,这多么天真,还是张原看得透彻,张原说真正的自由是没有人能强迫你做不愿意做的事,而今日玄武湖一幕,就好像是张原特意安排让她领教这个道理似的——

女郎王微坐上小轿,流泪而去。

……

张原站在船头,看着王微和李雪衣两顶小轿冉冉而去,心知这个误会难解了,他也不可能再特意登门去解释,毕竟王微不是商澹然、不是王师妹,若是这两位误会了他,他定要想方设法解释挽回的,而女郎王微,与他应是浮萍过客,同舟一段缘,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即便有遗憾也是常事,多解释也无趣——

“张公子——张公子,请上岸说话。”

湖岸柳荫下的钟太监朝船头的张原招手,张原走上岸,向邢、钟两位太监拱手:“两位公公有何吩咐?”

这柳荫下只有他们三个人,那个中年幕僚也已退到一边,其他人更是不敢靠近。

邢隆脸有深忧,一时踌躇无言。

钟太监道:“邢公公,这张公子足智多谋,为人又仗义,更难得的是,他不象其他士人那样对我们内官貌似尊敬,其实鄙夷,咱家在杭州五年,就交得张公子一个知心朋友,莫看他年少,董玄宰如何,还不是一败涂地,邢公公尽可以对他直言。”

张原心里暗暗叫苦,方才王微都借钟太监生祠之事讥讽他,这应该不是王微一人有这种看法,不少自命清高的士人都会这么想,虽说现在不是九千岁魏忠贤当政,太监名声还没有臭,可他与太监交往太密切肯定会影响到他的声誉,然而生逢此世,想要在朝政上有一番作为,完全绕开太监是不可能的,象东林党那样与太监阉党搞得水火不相容,最终是国破家亡的结局,矛盾肯定有,但要尽可能调和,现在的问题是,他想在东林与太监之间左右逢源,难啊,走钢丝似的,这个平衡点太难把握了,不知这堂堂南京守备太监邢隆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这钟太监又好管闲事,把他扯进来了,这就是站位啊,你要依靠哪一边,就必须为哪一边的利益说话,你不可能光得好处不付出——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三管齐下

满脸皱纹的南京守备太监邢隆想想还是开口了,这事算不得什么秘密,早晚会尽人皆知,而到那时,他想找人诉说都没人听他的了——

邢隆拱拱手,说道:“不瞒张公子,咱家怕是惹下了杀身之祸——”说这话时,目不转睛凝视张原,若张原有惊慌、畏缩之意,那他就不会再往下说,但张原却是不动声色,平静道:“公公请说。”

这年少监生果然不凡,单这镇定的气度就少有人能及,邢隆道:“咱家在南京多年,急公好义,颇有政声,但也难免会得罪一些人,前几年南京监察御史姜雅量上疏以‘不当受地,与民争利’弹劾咱家,幸得万岁爷爷英明,反把那姜雅量罢了官,但由此,有些南都官吏就视咱家如寇仇,恨不得把咱家逐出南京才快心,咱家方才得知南京兵部侍郎楼性已上疏参咱家,这回的罪名是‘掘聚宝山伤皇陵气’,这罪名若坐实,咱家肯定是死路一条。”说到这里,发声长叹,一张脸更是皱如老橘皮。

张原问:“事实如何呢?”

邢隆迟疑了一下,说道:“其实这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咱家还负责矿税,部下为方便行走,在孝陵南二十里的案山开路,咱家一直不知道这事,那些军户又哪里知道什么皇陵风水忌讳,认为离孝陵几十里的山间开条小道有何不可,这么些年也一直相安无事,岂料这老账会在今日被重新提出来,这是处心积虑要置咱家于死地啊!”

张原虽不通堪舆风水,但古书看多了,一些常识还是有的,这案山就是墓穴与朝山之间的山,好比贵人办公的书案,一般民众的墓穴当然没那么讲究,有块地就行了,但孝陵是朱元璋与马皇后的合葬墓,当年刘伯温与徐达寻穴踏勘方圆数百里,终于在紫金山南找到这块风水宝地,案山离墓穴二十里,可见格局之大,军士在皇陵对面案山开辟小道方便行走,这事若无人提起,那就什么事都没有,若被人揪住,那就是破坏皇陵风水,要以大逆论处——

张原问:“弹劾公公的奏疏已经到京城了吗?”

邢隆道:“楼性的奏疏尚未递出,咱家在南京还有点耳目,但却无力阻止,想必也只在本月,弹劾奏本就会送到内阁。”

张原思忖片刻,问:“那邢公公准备如何应对?”

邢隆见张原依然镇定,不禁对张原生出了一点希望,听闻张原智计过人,若张原肯为他参谋,说不定能有妙计化解此厄,便道:“只有分两条路走,一是上疏自辩,万岁爷爷素知老奴忠心,岂会干出破坏皇,二是抓到当年在案山开道的军士问罪,张公子可有更好的法子教教咱家?”

张原道:“这事非常棘手,待晚生与钟公公说几句话,邢公公请稍等。”

说罢,张原拉着钟太监走开一些,这才皱眉道:“公公何苦把我牵扯进来,这皇陵动土是何等大事,我又能有什么法子帮助邢公公!”

钟太监听张原这么说,也有些懊悔,觉得自己热心过头,这事不好插手啊,口里道:“咱家知你足智多谋,就是问问你能否帮帮老邢,你这次若能救到老邢,那可比救一个石柱土司来得有用,不说老邢自己就是守备太监,而且他与司礼监掌印太监卢受交情不浅——张公子若无能为力,邢公公也不会怨你。”心道:“他自顾不暇,哪有闲空怪你。”

张原低声道:“钟公公,你我是莫逆之交,公公实话对我说,这邢公公为人如何,若是口碑坏了,谁也救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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