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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338)

倪元璐笑道:“宗子,贤昆仲是争先恐后完婚啊,都准备完婚后进京赶考吗?”

张岱道:“过了年我都十九岁了,早点完婚也好让堂上老人安心。”

张萼翻白眼道:“我再不完婚都要当爹了。”

绿梅已有四个多月身孕,明年四、五月间就要分娩,张萼不大快活,他母亲王氏却是很高兴,绿梅地位立涨,已不用执役侍候,专门养胎了——

送走了倪、黄两位,张岱、张萼回西张,张原带着武陵和来福乘小乌篷船去会稽王思任老师府上拜访,到了东大池小码头,来福挑着一担礼盒跟在少爷和小武后面上了岸,这日天气晴好,街道的积雪被扫在两边,还洒上粗沙防滑,主仆三人来到王思任府上,那老门子穿着厚袄,戴着胡帽,见到张原,起先是惊喜道:“啊,张公子回来了!”随即脸色一暗,有些尴尬的样子,说道:“张公子请稍待,小人即去通报。”

老门子进去通报时,张原站在王府门前眺望杏花寺那边的杏树林,杏树缀着冰雪,眼力欠佳的张原远远望去,好似一树树的梨花在盛开,岑参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就是这种景象吧,不由得记起四月间他中了院试案首后来这里谢师的情景,那时王老师已经入京,他拜见了王师母后辞出,婴姿师妹追出门墙,与他在门墙阴影里听杏花飘落的声音,不过半年多,怎么就觉得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是他与婴姿师妹越走越远了吗?

“介子弟——”

王思任的长子王炳麟快步而出,向张原拱手,延请张原入厅坐定,神色也是有些尴尬,听张原说了一会儿国子监趣事,神色才轻松起来,笑道:“南监学官现在这么严厉吗,我那时在南监却是不怎么受拘束——”

张原问:“老师在京中如何了,可补了官?”

王炳麟道:“家父十月间有书信来,将任袁州府推官,也就这几日就会回会稽,明年赴袁州之任。”

推官掌管一府刑名,是正七品,与知县同级,袁州府属江西——

张原喜道:“那好极了,老师一回来,请派人告知弟一声。”

王炳麟点头道:“好,家父对你是极为赏识啊,上回书信里也提到了你。”

张原道:“老师恩情,铭感五内。”

王炳麟却叹了口气,眉头皱起,一时无言。

张原直言道:“王师兄为何叹气,请对弟明言。”

王炳麟看着张原,迟疑了片刻,开口道:“实不相瞒,是关于小妹婴姿的事,钱塘贡生丁某是我同学友人,知我有幼妹未嫁,数月前从钱塘来此求婚,家慈对这丁生的人品家世颇为满意,无奈婴姿——”

说到这里,王炳麟摇了摇头,飞快地加了一句:“我知贤弟的人品,我就直言,婴姿因你之故不肯与他人论婚嫁啊。”

张原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想和婴姿师妹谈谈,不知可否?”

王思任的儿子不是刻板的人,王炳麟点头道:“也好,解铃还须系铃人,婴姿的心结还得你来解,你好好劝劝她,你明年四月就要成婚了是吧。”说罢,站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道:“贤弟且到书房等候,我去禀知家慈。”

张原与王婴姿见面,当然不好在大厅上分庭抗礼——

王思任府上前院书房是张原最熟悉的地方,书房里摆设也与以前一样,书房里未设火盆,很冷,张原等了一会儿,踱到书房北窗下,却见窗外那一丛细竹边堆着一个大雪人,那雪人黑炭为目、红萝卜为嘴,没有鼻子,就那样眼睛乌黑、嘴唇鲜红地端坐在细竹下,正对着书房北窗——

忽听身后有人细语道:“这雪人是个学官,监管书房里的读书人。”

张原转身,就见披着寒裘的王婴姿立在书房门边,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他,婴姿师妹在笑,门外还有一个捧着暖手铜炉的小丫头——

“婴姿师妹一向安好。”张原作揖道。

清秀瘦削的王婴姿向张原福了一福,笑道:“介子师兄总要说些客套话是吗。”说着,向门外的小丫头招招手,那小丫头便走了进来,怯生生将暖手铜炉递给张原,张原接了,却转手递给王婴姿,说道:“师妹捧着暖手吧,我不冷。”

王婴姿让那小丫头出去,书房里就剩她和张原二人,那只暗黄色的扁圆铜炉搁在书桌上,在寒冷的房间里努力散发着热气——

张原和王婴姿隔着书桌坐下,王婴姿的大眼睛把张原看个不停,说道:“介子师兄要和我说什么?”

张原沉吟了一下,原本想好的言辞面对王婴姿时忽然觉得不妥,一时有些踌躇——

王婴姿将两只手掌贴在铜炉壁上,凝眸望着张原,轻声道:“介子师兄,我让你为难了吗?”

张原眉毛一扬:“为什么这么说?”

王婴姿道问:“师兄是不是听到有些传言从而心中不快?”又道:“我知道师兄就要与商小姐成婚。”

张原明白王婴姿的意思,不禁心中感动,说道:“没有不快,只是有些担心师妹——”措词又有些难了。

王婴姿看着张原,双手慢慢收回,那只铜炉也被移到桌边,王婴姿那双大眼睛里慢慢蓄满了眼泪,头稍微一低,眼眶盛不住,泪水便滴在铜炉上,从镂空处滴入炭火中,发出“嗤”的一声响,房中冰冷的空气霎时间有了一种泪水的暖意——

王婴姿声音却还平静,说道:“介子师兄,身为女子真是无奈,我有满腹诗书,却只能闲作八股,我欲游历天下,却只能株守闺中,我不想嫁人,却处处受逼迫——唉,怎么说呢,我的确是喜欢介子师兄,与介子师兄交往极是愉悦,让我仅仅是放在心里悄悄想着都会不自禁的快活,介子师兄,这世上还会有一个男子如你这样的吗?”

王婴姿这么问着张原,没等张原开口,却又自答道:“就算有,我也不可能认识,我爹爹不会再收这么一个上门学八股的学生,那学生也不会随我到避园竹林挖笋,也不会请我代作八股文,所以,人生百年,天涯海角,我只认识介子师兄一个人——”

说到这里,王婴姿用手背拭了拭眼泪,有些难为情道:“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眼泪,都快把暖手炉浇灭了,我又不伤心,真的,介子师兄,我并不伤心,认识介子师兄是很快活的事,好比黑暗的房间开了一扇窗户,有一种神奇的亮光照进来了,这种光既不是日光也不是月光,以前我没见识过——”眼望张原,伸手从袖底摸出一方绢帕递给张原,说道:“师兄擦一下眼睛吧——”

王婴姿轻轻抚摩那个暖手铜炉,看着张原道:“就象我不敢存那女状元的痴想一样,我也没想过要嫁给介子师兄,师兄已有商小姐,我的家世也不容我为妾侍,不过我还是喜欢介子师兄,好比我虽不能参加科举却喜闲作八股文一样,这又妨碍到谁了,我不想嫁人和介子师兄也无关,是因为我不喜欢那个人,师兄莫要内疚,这是我自己的事,谁也不怪的,难道女子就非得找个人嫁吗,我读书、学诗、作画、有时想想介子师兄,不也过得很好?”

张原原先想说的话这时一句都说不出来了,他没有想到婴姿师妹有如此深情,匡扶乱世、御敌救国,他都有信心一步步去做,但面对笑里含泪的婴姿师妹,他却觉得自己很无力,无法做得最好,情之一字最是难解,这不是打破什么条条框框就能解决的——

王婴姿这时才说道:“我阿兄说介子师兄有话对我说,介子师兄是要说什么?”

张原伸长手臂,在王婴姿覆在铜炉的手背上抚摸了一下,说道:“师妹冰雪聪明,我远远不及。”

王婴姿粲然一笑,说道:“期待师兄明年的乡试呢,师兄中式,我就能中式,对吗?”

张原也笑道:“师妹说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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