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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340)

王丰肃在投醪河畔的小楼住了三天,每日与张原长谈,王丰肃学识远不如利玛窦,对几何、天文、光学只懂皮毛,虽然张原在这些方面的知识只比后世高中水平强一点点,却也不是王丰肃能比的了,和王丰肃没什么好谈的,王丰肃也无意谈那些,他一心想劝张原入教,说徐光启、李之藻这些大明官员都入了教,王丰肃积极宣扬教义,殷切希望拯救张原的灵魂——

张原清楚自己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他先要拯救自己、自己家人和大明百姓的肉体不让闯、献和女真人蹂躏,至于灵魂,可以慢慢再拯救,不急,对于这些传教士他是抱有好感的,这与达摩西来、鉴真东渡一样,只要不是以武力迫使他人信教,民众爱信什么教那是民众的自由,而且此时的天主教义尽量向儒家学说靠拢,对开化民智是有益的,晚明社会需要新的宗教思想注入,但在张原自己,当然不能入天主教,一入教就被打上了一个标签,以后救国之路反而不好走——

张原推托自己年少,母亲是虔诚的佛教徒,不会允许他入天主教,但张原也没把话说死,说以后可以再考虑,这是给王丰肃希望,在大明的耶稣会士也是张原要结交的,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嘛,晚明现在最大的敌人是天灾和建州女真,蓬勃发展的西方科技是必须借用的——

张原从王丰肃的言谈中也看出耶稣会的隐忧,与利玛窦的谨慎不同,王丰肃传教过于张扬,前年南京新教堂落成,王丰肃组织大批信徒排着队招摇过市,男女信徒经常在一起聚会、诵经祈祷,这让南都民众有些不满,而对天主教抱有敌意的官员和佛教徒就更是同声指责,王丰肃却不以为意,去年他因为在大明朝传教最有成绩而受到上级耶稣会的嘉奖,所以更加卖力,竭力发展信徒,不然也不会寒冬腊月从南京追张原到山阴——

张原忠告王丰肃要走利玛窦那样的传教策略,以传播科学知识为主,不然恐有人祸,但王丰肃明显听不进去,不过出于对张原的敬佩和拉拢,王丰肃答应利用自己的关系托人带两支最新式的西班牙木什拾克特火绳枪给张原,在大明,火绳枪被称作鸟铳——

张原还请王丰肃参观了翰社镜坊,王丰肃对翰社镜坊能制作望远镜大为惊讶。

腊月十六,王丰肃满心赞叹离开山阴,见识了张原不虚此行,张原还捐助了白银二百两作为南京耶稣会传教之资,并再次提醒王丰肃谨慎传教、提防那些反天主教官员的弹劾,但看王丰肃那神态,这忠言没听进去,张原心道:“不听我言,天主教在大明必受大挫折,不过这样也好,既显我先见之明,也会让耶稣会士改变现行的传教方针,回到利玛窦以科技先行的策略。”

第三百章 幽踪谁识女郎身

腊月二十四傍晚,张原带着来福和武陵从王思任老师府中出来,往越王桥缓步而行,沿途见会稽民众以胶牙饧、糯花米糖、豆粉团、小糖饼供奉灶君,又买灶马在自家门前焚化,这是送灶君上天,还要换桃符、门神、春帖、钟馗、福禄、虎头、和合诸图,贴于门壁,乞丐们不畏寒冷倾巢而出,涂抹装扮成奇形怪状的鬼判,叫跳驱傩,索乞钱物,自此日起,里坊箫鼓不绝,爆竹声喧闹不已——

王思任是昨天回来的,在家过了年即要赴袁州推官之任,张原今日午前便来会稽拜见——

见到张原,王思任很高兴,询问了张原的学业,道:“我在京师也听闻华亭民众围董宅之事,你的名声传至六部诸官,这恐怕不是好事。”

王老师是绝顶聪明人,张原也不含糊,说道:“学生还只是一介生员,那些官僚很快就会把学生忘掉的。”

王思任道:“你很快就会出人头地,会被很多人记住。”

张原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碓出于岸流必湍之,然学生蹈之而不悔。”

“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王思任笑着补上这么一句,通过这两年的接触,他清楚张原的匡世之志,也知张原行事自有分寸,不须他多操心,他该操心的是他的两个女儿,长女静淑寡居,没有再嫁的意思,幼女婴姿新年就是十八岁了,也不肯谈婚论嫁,可以说是张原误了她啊,不过王思任对张原没有责怪之意,这事怪不了谁,只怪月老作弄人,王思任乐观善谑,不至于忧心忡忡,觉得婴姿的事情虽然麻烦,但未尝没有解决的办法,可以徐徐图之,他对婴姿与张原书信往还没有反对之意——

而在张原,与婴姿师妹书信交流是很愉悦畅快的事,二人常就经义疑难、感悟反复探讨,张原自觉这一年来学业大有长进,但通过与王婴姿的交流,他发觉这个师妹似乎更有进步,这一年来读的书比他还多,这应该是婴姿师妹有的是读书的时间,而张原,练箭、交友,毕竟还是分了心的——

无论是作为晚明人还是现代人的张原,都没有拒绝与王婴姿交往的决心,这有一种心灵的契合在里面,与张爱玲的红玫瑰白玫瑰有些不同,不能简单的以虚伪来判定,好比李贽与麻城梅氏女的交往,虽是书信往来、虽屡遭人非议,依然不悔,“盈盈细抹随风雪,点点红妆带雨梅。莫道门前马车富,子规今已唤春回”;“声声唤出自家身,生死如山不动尘。欲见观音今汝是,莲花原属似花人。”岂无一种别样深情在其中?

——而张原若以会耽误王婴姿终身大事而断绝与婴姿往来,那才是虚伪,生在人间,行事本不能非黑即白,情感纠缠又何足奇,谁能生活得那么纯粹?很多事不是你能坚守,而是你未曾遇见——

……

“当——当——当——”

卧室漆桌上的自鸣钟响了六声,穆真真从外间小床麻利地起身穿衣,进里间服侍张原穿衣洗漱,穆真真并未每日与少爷共宿,一直谨守一个婢女的本分——

洗漱毕,那自鸣钟走过了一刻钟,张原在自鸣钟屁股后面摸索,将指针调回六点整,笑道:“每天从六点钟开始。”

通过一段时间观察,张原发现这自鸣钟一天会快十五分钟,所以每天听到钟响六下起床洗漱后,就将钟往回调一刻时——

穆真真道:“少爷这些日子太忙碌了,简直没得停,太太叮嘱少爷不要累着。”

张原道:“我晓得,累了我就会休息。”练拳健身完毕,走到隔壁书房,开始每日雷打不动的书法摹帖,却见一封书帖放在书籍最上头,是王炳麟的书帖,张原知道这其实是王婴姿的,拆开看,却是王婴姿说要参加翰社社集,还引用鱼玄机的诗“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表达对这些生员即将乡试题名的羡慕,张原览信微笑,心道:“婴姿师妹对生非丈夫还是很惆怅啊。”因这首鱼玄机诗,张原不禁想起金陵的王修微——

……

已经是万历四十三年的二月下旬,春暖花开,前几天是商澹然的生日,商澹然十九岁了,张原十八,张原去商府给澹然送礼物,前年和去年商澹然生日这天,张原都与澹然同游杏花寺,今年生日却碍于俗礼不能相见,好在还有一个半月就是成婚之日,以后可以长相厮守了——

二月初二张岱与水澄刘氏完婚,二月十六张萼与祁彪佳的姐姐完婚,山阴张氏可谓喜事不断,不过张岱对妻子刘氏没什么感觉,只是履行父母之命而已,按张萼的说法是张岱赌输了,而他张萼却是赌赢了,张萼对祁氏很中意,张萼的言谈都透着一股快活劲,张萼原本是不服管教使酒任性的纨绔,婢仆若犯到他的什么事,必定挨打,他发起脾气来连他母亲王氏都约束不了他,但自祁氏入门,张萼竟很少发脾气,婢仆不慎犯了张萼的事,去求新娘子,张萼的怒气往往得祁氏一言而解,张岱对张原笑言:“三弟是虎,三弟妇是武松,三弟算是找到克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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