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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343)

那杨宛就分辨不出,悄声对王微道:“修微,张相公似乎局势不大妙。”

王微倚在船窗边,凝眸棋局,答道:“未见得。”

杨宛附耳轻笑道:“修微很相信这个张相公啊,要托付终身吗?”

王微轻嗔道:“不和你说了,我到岸上透口气。”拉着穆真真的手出舱上岸,与穆真真低声细语,从穆真真口里得知张原将于下月十二完婚,王微含笑道:“张相公是要成家立业了——”

穆真真稍微有点奇怪,心想王微姑一点都不嫉妒吗,她看出王微对少爷的情意,她却不知道出身扬州瘦马的王微固然自视极高,但自幼所受的教育就是“趋事嫡长”,那些从良的广陵、金陵名妓,或许不能容忍良人继续寻花问柳,但对嫡妻还是能够尊重的——

穆真真心道:“少爷才学高人又好,会稽的王小姐、还有这个王微姑都喜欢少爷,不过少爷娶得了这么多吗?”

夜空黑沉沉的,府河流水也是沉沉的,往来舟楫的灯火荧荧如星,夜风中有罂粟、素馨的花香,还有不知何处传来的缥缈歌声,似在唱《浣纱记》——

王微感着山阴的流水、风、花香和歌声,拈一颗草莓在口中,清甜糯化,不禁赞道:“山阴道上行,非但目不暇接,这耳味身心俱是美不可言。”

穆真真不答话,心道:“王微姑对山阴很满意呢,是铁了心要跟定我家少爷了吗?”

忽见那边民居篱笆墙边有两个黑影鬼鬼祟祟,穆真真立即警觉起来,喝道:“谁人!”

两条黑影直了起来,传来一阵大笑声:“穆真真,你这女卫士当得好。”

穆真真“哦”了一声道:“是三少爷啊。”

张萼原以为王微上门了,见张原出去半天不回来,他与黄尊素、宗翼善那些人又说不上什么话,便来到前厅,方知张原去了西郭水门,心道:“好哇张介子,把朋友丢到一边私会金陵名妓去了,我要去捉奸。”当即带了能柱,两个人灯笼也不带,摸黑来到西郭水门,才看到身材高挑的穆真真和一个瘦小儒生站在岸边,就被穆真真叫破了——

张萼走近前,也不管那纤瘦儒生就在边上,笑嘻嘻问穆真真:“你家少爷呢,难道干柴烈火,与王微就在船上颠鸾倒凤起来了?”

青衫儒巾的王微正待与张萼见礼,骤听到这么句话,顿时臊得脸通红,嗔道:“燕客相公,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张萼借着船头灯笼光定睛一看,“呃”的一声,作揖道:“不知者不罪,哈哈,不知者不罪,修微姑娘远来是客,张介子呢,怎么不相陪,岂有此理。”

王微知道张萼这张嘴,一向胡说八道的,没法和这种人计较,说道:“介子相公再与人对弈。”

张萼朝白篷船张望,心道:“介子着实糊涂,王微姑送上门来不趁热打铁拿下,却和人下棋,真是轻重主次不分。”问:“是谁下棋?”

王微道:“归安茅止生。”

张萼又是“呃”的一声,打量了王微两眼,问:“你与那姓茅的同船来的山阴?”

王微道:“正是,燕客相公有何疑问?”

张萼道:“我没有疑问,就怕我介子弟有。”

王微轻轻哼了一声,心道:“张介子可不会象你这般猥琐下流胡乱猜想。”可转念又想:“或许张介子也会这么想,只是他城府深沉,不会象张燕客这样直接说出来,张介子的心思真的很难揣测,不过他见到我来山阴,高兴是真的,这个我能看得出来——”

张萼道:“我去见识一下归安茅止生。”

张萼上船,王微跟上去为他介绍,那吴鼎芳与张萼见礼,茅元仪局势吃紧,全神贯注于棋局,只向张萼拱拱手,依旧盯着棋盘——

茅元仪的棋力应该是稍强于张原,是张原两年多以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劲敌,张原利用“金井栏”定式白棋筑起的厚势,力战得利,最终白棋赢了两个子——

张萼喜道:“介子,你又赢了,好极!”斜睨茅元仪,心道:“这小子,敢和我山阴张氏子弟争风吃醋,真是自不量力。”

茅元仪输了棋,很是沮丧,没注意张萼的神态,只是皱眉看着满盘棋子,嘴里“啧啧”表示懊悔——

张原道:“止生兄棋力高强,这棋我能赢下实是仗了先行之利。”古棋先行不贴目的,若贴目,张原白棋还是小负。

茅元仪摇头道:“输了就是输了,张社首棋艺果然了得,王修微夸得没错。”

张萼道:“那是当然,我弟介子真正厉害的蒙目棋,他下蒙目棋比两眼圆睁时还厉害三分,修微姑娘是见识过的,我没吹嘘吧。”

王微抿唇而笑,不置可否。

那吴鼎芳不喜下棋,生怕茅元仪输了棋又要接着下,那他就太无趣了,忙道:“久闻张社首精于诗词品鉴,在下想向张社首请教一下诗词的练字。”

张萼道:“这算是车轮战吗?”

张原摆手微笑,说道:“吟安一个字,拈断数根须——在下虽不擅诗词,但也知诗家练字之苦,《文心雕龙》有云‘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也’,凝甫兄也是苦吟派吗?”

吴鼎芳道:“在下最慕江西诗派,黄山谷是吾师——”

张原便与吴鼎芳讨论了一番黄庭坚的“句眼”,所谓句眼,就是一句诗中有一个字能见巧出奇,句中有眼人谁识,弦上无声我独知,这讲究妙悟,张原拈出钱钟书《谈艺录》里的高论,侃侃而谈,吴鼎芳大为叹服,一边的王微见张原展露才华,不知为何,心里格外欢喜——

茅元仪道:“张社首主盟翰社,志不在小,在下愿闻张社首论天下大事。”

张原道:“一人之见闻有限,众人之见闻无限,诸友同仁,或参身心密切,或叩诗书要义,或考古今人物,或商经济实事,很多事苦思不可解,穷究书籍不可得,一旦举而质诸大众之中,片言立契,相悦以解矣,这就是在下组织翰社的初衷。”

茅元仪道:“此言有理,正是读十年书不如一席谈的意思。”

张原问:“止生兄认为当今天下太平否?”

茅元仪沉吟了一下,说道:“除了天灾频繁,还算太平。”

张原道:“不出三年,我大明辽东一境将无宁日。”

茅元仪喜谈兵,张原就直接与他谈辽东战事,上次在东林书院与高攀龙、邹标谈的吏治腐败、土地兼并就不说了,大明朝立国两百多年,除了土木堡之变,没有遭遇过大的危机,蒙古人诸部分裂、衰微,对大明已不构成根本的威胁,一个国家,承平日久,没有外部威胁,往往就内部腐烂,张原在江南诸地,见惯了豪绅富商的奢侈浪费,整日醉生梦死,纵情享乐,没有半点危机感,而在历史上,自萨尔浒之战明军惨败后,很多有识之士因辽东战事而警醒过来,在军事、政治上谋求革新,若非魏忠贤上台致使党争激烈化(此前的党争还是温和的,最多也就是廷杖、贬官,不至于像后来那样你死我活、不共戴天),以及饥荒造成流民叛乱,大明朝未始没有自我革新自我完善的可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萨尔浒之战是个惨痛教训,让大明朝野上下从天朝上国的自我陶醉中清醒过来,本可以说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可惜后来天灾人祸不断,内外局势完全失控了——

张原就是与茅元仪谈这些,有些事茅元仪现在不理解、不相信,但很快他就会相信的,茅元仪会投入到匡世救国之路上来,茅元仪喜谈兵,肯定对明军的现状有所了解,就原就问茅元仪以明军现在的战斗力,一旦边境有战事,能御敌于外吗?

说到这个,茅元仪精神一振,他研究过万历三大征,认为明军中的营兵和募兵还是很有战斗力的,张原提醒他万历三大征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现在名将寥落,将士热衷经商,家境好的军户竟可纳银代役,这势必对士气造成极坏的影响,现在的明军是每况愈下,若不改革,势必误国,茅元仪却认为张原悲观,茅元仪二十二岁,热血澎湃,认为大明军队虽有种种弊病,但还是天下无敌的,这基本就是萨尔浒之战前大明朝野上下普遍的观点,这样的国家、这样的百姓,真的要惨痛的教训才能警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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