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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360)

四月十二日一早,张原沐浴,换上新郎的衣冠,门前的戏棚就已经开始搬演元杂剧《墙头马上》,这是白朴的著名爱情喜剧,是西张可餐班为张原的婚礼特意排演的,王可餐饰正旦李千金,唱腔妖娆——

大红织金刺绣彩轿已经停在院门前,这彩轿左右两侧各有一面大铜镜,铜镜磨得锃亮,须发可鉴,这是辟邪的——

张瑞阳的长辈、东张的一对子孙满堂的老夫妇扮福、禄二星,男福星持铜镜到彩轿里照,女禄星焚檀香薰轿,这是驱逐轿内妖魔鬼怪,俗称“搜轿”,是起轿迎娶之前必须要有的程序——

鼓吹沸沸盈耳,迎亲的队伍即将启程,穿着新郎吉服的张原到门前向彩轿恭恭敬敬作了三大揖,这叫送轿,绍兴婚俗,新郎是不到女方家迎亲的,就在自家等着,陪宾客。

可餐班的一众声伎也跟着迎亲队伍前去,由十六个壮汉抬着戏棚,一路演唱,跟随看热闹的人成百上千,填途塞路,好似前年祈雨赛神会——

……

杏花寺附近的王思任府第,王婴姿正在前院书房伏案书写,她喜欢在这个书房读书、写字,与张原一样,王婴姿每日要作一篇八股文,虽知今生不可能参加科举,但还是愿意坚持,案头还有张原送她的翰社书局刊印的《焦氏笔乘》——

自去年张原去国子监后,王婴姿就如即将赴考的学子一般,读书异常刻苦,经史及阴符、老庄、内典、稗官野史,无不浏览,她姐姐王静淑说她是书魔、书痴,心里却也知道妹妹婴姿是以读书来排遣对张原的相思之情——

王静淑悄然走了进来,看着执笔发呆的婴姿,王静淑倒先流下泪来,婴姿惊道:“姐姐你哭什么!”

王静淑定定的看着妹妹婴姿,正待开口说话,婴姿却突然作出侧耳倾听状,说道:“姐姐,你听——”

王静淑凝定心神一听,说道:“有人唱戏。”忽然醒悟这应是山阴张氏去迎娶商氏女郎的队伍——

歌吹声渐近,从门前过,听得那箫笙悠扬中妖娆的女声唱道:

“我若还招得个风流女婿,怎肯教费工夫学画远山眉。宁可教银缸高照,锦帐低垂。菡萏花深鸳并突,梧桐枝隐凤双栖——”

人声嘈杂,唱腔渐不可辨,王婴姿却已知道这唱的是元杂剧《墙头马上》,那李千金在洛阳遇到裴少俊,与之私奔到裴家,因为没有父母之命,就躲在裴家后园生活,为裴少俊生下一对儿女,其后波折甚多,最终皆大欢喜,李千金的言行可谓离经叛道,既勇敢追求爱情,又努力保持自己的尊严——

王婴姿痴痴出神……

第三百一十四章 洞房花烛(上)

暂不说山阴东张这边宾客云集,会稽商氏府上也是一片喜庆气象,商周祚、商周德为小妹澹然准备的嫁妆一件件摆放在墙门里,数十个家仆、脚夫正用红绸把这些嫁妆笼络起来,再以竹杠穿起,准备抬去山阴,嫁妆要比新娘子先行的,不然来不及摆放,尤其是商澹然的嫁妆甚是丰厚,所以午前便要陆续抬去——

会稽商氏乃是大族,虽不如西张豪富,但在会稽也是屈指可数的冠缨世家,商周祚怜惜小妹幼失怙恃,写信与二弟商周德商量,妆奁要加倍丰厚,商周德自是照办,从去年十月定下亲迎之期后,就开始筹办嫁妆——

除了床之外(绍兴人嫁妆里不能有床),各式家具应有尽有,桌子有榉木长桌、黄花梨方桌、榧木半桌;几有鸡翅木燕几、枣根香几、瘿柏曲几;椅子有醉翁椅、官帽椅、方椅、倭国红竹椅;屏帏有倭金彩画大屏风、倭金彩画小屏风、泥金松竹梅围屏、灵璧石屏风;其余凉伞、日伞、雨伞、浴桶、净桶、脚桶、茶架、靴架、烛台、铜杓,凡日常家居之物是无不齐备——

以上是大件的器物,在内院,还有数十名仆妇和三埭街来的堕民女子在帮着打点细软妆奁,灯具是一色的云南金齿卫料丝灯,插花用的有哥窑弓耳壶、龙泉大瓶、定窑花尊,文房四房、琴剑铜器、剔红漆器、填漆漆器,以及毛毯、红毡、硬褥、软褥、沿边席、红纻丝锦被、帐钩、绣枕、凉枕诸物,还有澹然小姐的四季衣裳和随嫁婢女仆妇的衣裳,一一装在箱笼里,这箱笼就有二十担——

在闺房,两个堕民老嫚正给商澹然梳髻、绞面、修眉、穿耳嵌,在绍兴,这种事一般都由上了年纪的堕民妇人来做,也只有她们做得好,新娘子要梳那种高达五寸的大髻,以珠结盖额,这叫璎珞;绞面又叫开脸,就是以红色双线将面部、颈部细细的寒毛绞净,这样,少女的青涩一扫而光,就是容光焕发的新妇了——

那堕民老嫚一边给商澹然开脸,一边唱道:

“左弹一线生贵子,右弹一线产娇男,一边三线弹得稳,小姐胎胎产麒麟。眉毛扯得弯月样,状元榜眼探花郎——”

几个婢女在一边捂着嘴偷笑,商澹然默不作声,任人摆布,端坐在绣墩上目不斜视,但远近远近一切细微声响都印入心里,她听到前院鼓吹声起,脚夫在唱“妆奁歌”,前院的嫁妆即将起行,商澹然垂下眼帘,看着午前的阳光铺在她足边,她脚上穿的是高底弓鞋,这种款式的弓鞋可以显得脚小,商澹然没有裹脚,这种弓鞋穿着会很不舒服,她不愿穿,但二嫂嫂祁氏劝她,说宾客女眷极多,上下轿都会有人盯着她的脚看,还是忍耐一下,免得他人乱嚼舌头说闲话,商澹然只好穿上了——

那绞面老嫚端详着商澹然,说道:“小姐眉毛细长,不必修饰,稍施青黛就可以了。”

一边的小婢云锦道:“就是,我家小姐眉毛很美,什么新月眉、分梢眉,都没有我家小姐的眉毛好看。”

商澹然嘴角噙笑,说道:“云锦,到了那边要少说话。”

“是,婢子知道了。”云锦答应着,呈了吐舌头,走出去看仆妇们收拾妆奁,想起一事,又走进来问:“小姐,蹴鞠的皮球要不要带去,好象没准备新球。”

商澹然道:“你带着就是了,就放在你的箱子里。”

云锦“噢”的一声,赶紧出去了。

绞面、梳妆、染红指甲、抹胭脂……从早起兰汤沐浴后一直到午时,以二嫂嫂祁氏为首的商氏女眷来来去去,和她说祝福的话,送助奁钱物,商澹然一颗心浮浮不定,不得安宁,总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要深想一些什么又无法静下心来,她就要嫁去东张了吗?以后要与张介子朝夕厮守了?为什么总有不可置信的感觉?嗯,她有一年没见过张介子了,只不断听到关于张介子的传闻,张介子华亭倒董、张介子国子监斗监丞、张介子主盟翰社,再就是张介子与其师妹王婴姿的纠葛、张介子与金陵名妓王微的韵事,这么多事隔交叠起来形成了另一个张介子的形象,与她熟悉的那个在白马山上与她一起蹴鞠、读书、吃西瓜的张介子颇为隔膜,这让她心里有些不安——

云锦跑进来道:“小姐,张家的迎亲队伍到了,六人抬的彩轿,还有一个大戏棚,也是抬着的,唱着戏,好不热闹。”

迎亲队伍一到,商氏这边的筵席就开张了,商氏族人、还有贺喜的宾客连同来迎亲的队伍,四人一席,设了六十席,酒香菜香,热闹喜庆。

到了申时初刻,山阴东张派来催妆的礼生每隔半个时辰就来一拨,到了第三拨催妆者到来,日已薄西山,新娘子应该启程了,商周德作为商澹然最亲的人要护送妹妹去山阴,上彩轿还得商周德抱上去,另有商氏宗亲三人跟去——

髻带珠箍、额垂璎珞、婚衣鲜艳、容色照人的商澹然拜别堂上宗亲之后,披上红盖头,被二兄商周德一手托膝弯、一手托背抱起来,商澹然眼泪顿时就下来了,呜咽道:“阿兄——嫂嫂——”

祁氏赶紧上前用绢帕帮商澹然拭泪,抚慰道:“莫哭莫哭,小妹莫哭,会污了脂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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