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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393)

张原却道:“稍等,立契没有保人怎么行。”抬头朝街南望,就听得官差喝道声,那拥挤的人群看似已经填街塞途,但在喝道声的催促下,却很快空出六尺空道来,人体伸缩性之强又得到印证——

皂隶开道,罗伞前张,四抬大轿,小吏、公差相随,后面还跟着数十个士人,为首的正是黄尊素和张岱。

大轿在盛美号布庄门前停下,张原迎上前对着轿子施礼道:“有劳老大人。”

杭州府通判石维屏步下轿来,含笑向张原还了半礼,看了看两边鸦雀无声的人墙,皱眉道:“汝等不各安本业,围聚在这里作甚!”

人群无声,却又各自向两边退后半尺,只听得当街店铺的门板被挤得嘎嘎响——

通判是正六品官,分管一府的钱粮、诉讼,权力很大,是民众最敬畏的府官,那汪守泰虽然多智,此时也只有叉手立在阶下不敢擅动擅言,张原是举人,可与地方官抗礼,他汪守泰只是一个不入流小吏,所以虽然知道情势不妙,但除了靠边站又还能做什么!

一张花梨木的官帽椅摆放在大门前,石通判撩袍坐下,张原即从怀里摸出两张纸呈上,说道:“老大人请看,这是我翰社同仁捐赠给宝石山养济院九千两银子的文券,请老大人用印签收,九千两银子就在这里。”朝那四只银箱一指。

钟太监离开杭城之前,就将宝石山养济院交由杭州府管理,这养济院也就有了官方性质,在通判的管辖范围内,现在凭空得到九千两银子的巨额捐赠,石通判岂有不喜的道理,这几年灾荒频仍,杭州府备荒救急做得好,那就是政绩啊,石通判欣然道:“贵社同仁志在世道,关心民众疾苦,实在让人敬佩。”

张原谦逊道:“天下一身,桑梓一体,翰社一向提倡忠君爱民,此次有机缘能为杭州百姓做一些善事,正是我翰社诸人的心愿。”

石通判很愉快,即命捧印小吏上前,亲手在两张捐赠文券上盖上通判官印,并署己名和干支年月,然后一张交收张原,另一张由石通判收存——

阶下的张岱率先鼓起掌来,其余黄尊素告示翰社举人纷纷鼓掌,围观民众见张原不贪财,一万两捐出九千两,也是啧啧赞叹。

张原把刚才立的典园契约给石通判看,请石通判指派一名小吏从中作保,石通判高兴之下差点自降身份来当这个保人,还好矜持住了,让手下一个姓吴的典史来当保人,须臾张原和那吴典史都在一式两份的文券上签名画押完毕——

张原让武陵从那小木箱里取出十五锭银,剩下的三十五锭共七百两银子就作为典园的银子交给汪守泰,张原将一张文券递给汪守泰,朗声道:“银券两清,烦请汪先生三日内将不系园腾出,在下近日要在园子举行翰社雅集。”

张岱等一众翰社社员又是大力鼓掌,妙极,妙极,翰社在杭州有个落脚点了,不系园的红叶很有名,深秋季节也正是赏红叶的时候——

张原又警告汪守泰道:“从这一刻起,不系园已由我典下,你们汪氏可以搬走园内相关器物,却不能故意去破坏园林景观,不然的话我会控告你们的。”

汪守泰脸涨得通红,张原用他送来的银子付园子的典银,这真是“啪啪”的打他的脸啊,而且他原先想借此败坏张原的名声、离间张社首与翰社同志关系的计策已经是完全失败了,也就是他九兄汪汝谦这一万两银子白白送出去,却没有起到任何对汪氏有益的作用,他带来的鼓吹手吹吹打打反倒是在宣扬他汪氏造谣不成反赔银子的丑事啊,哦,万两白银还有一些剩的,收回了七百两银子,可偌大的不系园典出去了,简直是天大的笑柄!

汪守泰欲哭无泪,狠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

张原对石通判道:“老大人请到里面小酌两杯,宴席已备好,这个布庄是晚生姐夫家的产业,今日开张,老大人能光临,实在是蓬荜生辉。”

石通判抬头看着张原书写的那块匾,拱手笑道:“恭喜,恭喜,那我就叨扰了。”

晚明士人经商是极普遍的事,甚至有生员嫌月考、季考麻烦,干脆主动要求去掉生员功名好专心经商,这主要是因为举人、进士太难考了,与其一辈子蹉跎场屋,还不如早些抽身干些别的,这其实是很明智的选择,士人经商之风在江南尤甚,就算没有官绅背景的纯粹商人地位也并不低,只要有钱就行,所以石通判对张原的姐夫经商丝毫不觉得讶异,张原是本科解元、翰社社首,前程不可限量,岂是一般举人能比的,当然了,要他石通判特意来为一布庄道喜那他是放不下这个颜面的,但这时适逢其会,岂有拒绝的道理。

张原请大兄张岱和他一起陪石通判,其余翰社社员和石通判带来的一干官差都到街头的醉仙楼用餐,武陵自会去结账,汪守泰送来的万两白银不是还余三百两吗,正好用来请客吃饭还有作为过几日不系园雅集的用度——

酒席上,张原把今日之事的前因后果对石通判如实说出,石通判一早听说了昨夜落第生员闹贡院之事,那案子由布政使司衙门和按察使司衙门处置,杭州府衙并未与闻,这时听张原把事情原委和捐献银子的来源一一说了,石通判虽然觉得自己被张原小小的利用了一下,稍有不爽,但这事对他而言显然是有利的,手中有银好办事啊,张原能把银子捐出来也足见其清廉,不然的话张原就是把银子留下也没犯什么律法——

石通判笑道:“解元郎智慧人所难及啊,汪汝谦也算是名士,却造这样的谣言,实在是愚蠢,现在又以巨资来修好——张解元真的不追究此案了?”

石通判并不明其中奥妙,以为汪汝谦送银子来真是向张原求饶修好的——

张原含笑道:“晚生当然是有信义的人,汪汝谦既已知错并且大张旗鼓赔礼道歉,我是不会再出面追究此案,但此案涉及的并非是晚生一人,还牵连到两位主考官,国有律法,诬陷有罪,相信何方伯、张分守和叶御史会秉公处置此案的。”

石通判心道:“这个张原,小小年纪,见财不贪,心计极深啊,以后的朝堂当有此子一席之地——”

……

汪守泰面色紫涨,眼睛布满红丝,羞愤啊,大步往涌金门而去,八个汪氏仆人跟在后面,那一班吹鼓手追上来叫道:“汪老爷,别跑这么快啊,这工钱还没给呢——”

被人追着讨要工钱这成何体统,汪守泰站住脚,在腰间一摸,没带银钱,问那些仆人,却都没带钱出来,便道:“随我到西湖边付你们工钱。”

为首一个唢呐手瞅着两个汪氏仆人抬着的那只小木箱,嘟哝了一句:“这箱子里不是有银子吗。”

这唢呐手只是随口那么一说,汪守泰却是勃然大怒,吼道:“这是二十两一锭的银子,你们这些穷鬼一年能挣到这么一锭吗!”

一班鼓吹手不敢回嘴,脸色都颇不忿,跟着汪守泰来到西湖边,汪守泰向美妇徐安生要了二钱银子丢到岸上,喝道:“快滚!”

一班吹鼓手骂骂咧咧走了,那美妇徐安生见汪守泰这般急怒神色,心知此行事情不顺,她自不会讨没趣询问,反正等下就会知道的,只命撑船,汪汝谦依旧在湖心岛那边——

徐氏楼船与汪汝谦的画舫相并,汪守泰和几个仆人跳过船去,汪汝谦迎出来问:“四弟,怎么——”他一眼就看出汪守泰神色不对了。

“九兄,我对不起你!”

汪守泰“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右手握拳使劲捶打舱板——

庚戌科状元韩敬走过来皱眉道:“何至于此!”

汪汝谦把汪守泰扶起来坐下,看族弟这模样就知道事情不妙,这时要装名士风度,按捺着焦躁情绪从容询问,听汪守泰所事情经过说了,汪妆谦坐在椅子上半晌没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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