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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414)

阮大铖、张岱命仆人在大殿上盛张灯火,锣、鼓、铙、钹、笙、箫、笛,一时都敲打吹奏起来,阮大铖妆扮成韩世忠,张岱让素芝扮梁红玉,就在大殿上唱“韩蕲王大战金山”,此剧是讲韩世忠、梁红玉夫妇在金山大败金兀术十万大军的故事,很热血、很热闹,锣鼓喧天,唱腔激昂,把金山寺的老少僧人都惊动了,聚到大雄宝殿探头探脑来看,见灯火通明,鼓吹如沸,衣裳绚丽,粉墨登场,这些僧众完全懵了,不敢问唱戏的是什么人?为何半夜在此唱戏?

待到梁红玉擂鼓助战时,张岱嫌素芝没有力气,这样散漫无力的鼓声哪里调动得起士气,瞥眼看到张原身边的穆真真,便过来让穆真真上去演梁红玉——

穆真真往张原身后一缩,连声道:“婢子不会演戏,真的不会演戏。”

张岱道:“现在不要你演什么了,也不用唱,你只上去使劲擂鼓,鼓点越急越好。”

张原也鼓励穆真真去,穆真真见少爷开了口,便依言上前,接过鼓槌,使劲擂起来,穆真真善使小盘龙棍,手腕有力而且灵活,很快就掌握了敲鼓要领,“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鼓声如沸如撼,连大雄宝殿的佛像都震动起来,十万金兵在这鼓声中尽喂了长江中的鱼鳖……

阖寺僧众伸长脖子看,竖着耳朵听,听到精彩处,也是拧眉竖目,表情生动,有那浊眼昏花的老僧,一边打哈欠一边揉眼睛,想要看清楚一些——

一剧演毕,已是三更后,阮大铖等人收拾灯火戏具出大殿过龙王堂径往山下去,围观寺僧没一个人敢上前问讯,面面相觑,咄咄称怪。

有个老僧胆大,悄悄跟着张原等人到山脚,看着这群人上船,解缆过江,船已行远,老僧还提着一盏小灯笼立在山脚目送,揉着眼睛,不知这群突兀而来突兀而去的演戏者到底是人是怪还是鬼?

良久,老僧返回大殿,殿堂俱寂,那佛前依然只有那几盏晕黄的长明灯。

第三百四十九章 扬州慢

张岱、阮大铖诸人虽然喜爱游山玩水,但也只是利用傍晚泊舟歇息的时间就近游赏风景名胜,反正白日行舟时可以睡大觉,不会耽误进京赶考这件大事——

冬月初五清晨渡江,进入京杭大运河水道,虽是寒冬季节,但这条沟通京师与江南的黄金水道依然是南来北往舳舻相望,这里已经是扬州地界,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扬州是神仙也向往的地方。

张原这日上午与金尼阁译了《伊索寓言》二十则,午后阮大铖在船上置酒邀请诸人,名曰“旅次广陵诗酒会”,要吟扬州诗、饮扬州酒、品评二十四桥风月,张原就到阮大铖的船上去,把新译的四十则《伊索寓言》也带上,文震孟、焦润生等人看了之后皆赞叹,说西人也有此大智慧之人,又听张原介绍说伊索其人大约与老子、孔子同时,众举子乃知西方文明亦是源远流长,对西学产生了浓厚兴趣,文震孟表示愿助张原翻译这部《伊索寓言》,张原自是求之不得,文震孟学识渊博,文笔典雅,翻译这《伊索寓言》完全能胜任,至于其他的天文历数专著,只有他才能与金尼阁配合着译,由其他人翻译很容易出错,翻译家不是那么好做的——

已经是入九的天气,舟行水上更是寒冷,此时围着火炉喝着热酒实在是最惬意不过的事,阮大铖准备了多种扬州名酒款客,有扬州雪酒、佛手柑酒、五加皮酒、珍珠酒,约定在座者每人吟诵一首与扬州有关诗词,若能自作就更佳,热热闹闹,舟下扬州,午后申时将近扬州钞关时,忽听邻舟有人高声问:“敢问贵船是进京赴考的老爷吗?”

阮大铖的船工应道:“何事?”

邻舟那商人模样的中年人一听这话就知问对人了,立即陪着笑脸道:“在下高邮人氏,做些咸鸭蛋买卖,怕前面钞关收税凶狠,想请一位举人老爷上船坐镇,愿献上二两银子做老爷们的酒钱。”

船工道:“二两银子,举人功名何时这么不值钱了!”

那邻舟商人陪笑道:“小本生意,咸鸭蛋能挣几个钱呢,就是前面一个钞关,还请举人老爷同情一下。”

张原他们从杭州到扬州,水路已经过了五个钞关,钞关就是官府征收过船税和货物税的收费站,一般过船税是小船十文钱、中船三十文钱、大船五十文钱,而商船除了过船税外还要交货物税,货物税就要看货物的贵贱多寡来定了,但官员、太监和举人过往不用交钱,所以有些载客或运货的民船就雇请一位举人护航,路程远、钞关多的话可以省不少银钱,更有胆大的商船悬挂什么“布政司大堂”、“按察司大堂”的牌子冒充官船来逃税——

阮大铖在舱内听到了,笑问在座诸人:“高邮咸鸭蛋是美味,几位谁去挣些咸鸭蛋来下酒?”

张原道:“商船交税也是应该的,要吃咸鸭蛋我们自己买。”

阮大铖有些尴尬,大笑掩饰,就让仆人向邻舟买一篮咸鸭蛋来,邻舟那商人听说举人老爷不肯屈尊护航,忙道:“小人愿付三两银子酒钱,另赠一篮咸鸭蛋,请老爷移玉趾帮个忙。”

这时离扬州钞关已近,因为前面关卡拦船收税,河道上船只航驶缓慢,前船挤着后船,那高邮商人的三橹船靠近阮大铖的船,咸鸭蛋商人苦苦哀求,张原走到船头,对那咸鸭蛋商人说道:“你从高邮贩鸭蛋过江,想必已销售一空,再过钞关无非几十文过船税,何必恳求我等?”

咸鸭蛋商人叉手道:“不敢瞒老爷,小人贩咸鸭蛋到镇江,鸭蛋已基本卖完,但商人求利没有空船回乡的道理,就收购了百余坛镇江香醋回高邮,求些微利。”

张原问:“那依你估计前面这钞关要收你多少税银?”

咸鸭蛋商人很肯定地说:“不会少于五两,若遇上狠的税吏,十两银子都敢收。”

张原道:“百坛香醋价值几何,若一个钞关就要收五两银税,那从镇江运到京城岂非醋价要翻几番,不是说三十税一吗?”

咸鸭蛋商人陪笑道:“老爷是读圣贤书的,对小民这些卑贱营生有所不知,三十税一是指各店铺缴纳给地方官府的商税,这个税的确不高,但货物运输时毎过一个钞关也要三十税一,若真能按三十税一也就罢了,但真正收起税来,税吏贪酷,高估物值,往往收税翻倍,甚至数倍,这一路折腾下来,小人们就根本无利可图了。”

跟着张原出来的黄尊素说道:“钞关税重,商人总不会亏的,贵买决不会贱卖,商人会把售价提高,最终受困的还是寻常百姓。”

那咸鸭蛋商人叫屈道:“两位老爷,小人价钱从来公道,再说了,若是咸鸭蛋售价过高,就没人买小人的蛋,蛋不比别的,是会坏的,那小人岂不是要亏本。”

张原点头道:“钞关税收重,商旅不行,最终导致民间物物皆贵。”

黄尊素道:“有些与官府关系密切的大商家就可从中大肆谋利。”

咸鸭蛋商人连连点头:“两位老爷说得极是,就是这个道理,大商贾发财,苦的就是小人这种为求一口饭吃的小商人。”说这话时,眼神热切地望着张原和黄尊素二人,渴望护航。

张原无视咸鸭蛋商人渴盼的眼神,拒绝道:“我们不会上你的船,该缴的税你还得缴。”

这高邮商人顿时蔫了,哭丧着脸,回舱去准备接受税吏检查收税了,但旋即又提了一篮咸鸭蛋出来,隔船递过来:“这是正宗高邮咸鸭蛋,剩一些没卖完,这一篮给老爷们尝尝,不要钱,不要钱,能与几位举人老爷萍水相逢,也是小人的福气,这是小人孝敬老爷们的。”

阮大铖这边的船工光着眼道:“怎好生受你。”瞅着张原没有拒绝的意思,就伸过篙,将竹篮接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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