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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416)

高邮商人陪着笑,问:“老爷们要香醋不要,上好的镇江香醋。”

阮大铖道:“我不惯吃醋,介子兄你们呢?”

穆真真好象喜欢吃点酸的,张原就要了一坛,高邮商人即命伙计抱了一坛香醋来,这一坛约有二十五斤,张原心道:“这么一大坛要吃到几时。”让武陵付五钱银子,高邮商人哪里肯收,张原道:“萍水相逢,就帮你这一回,并不存让你报答之心,你也不是什么大商贾,五钱银子也不少,收下,收下好说话,我还有话问你。”

高邮商人甚是感激,找了武陵五分银子,这一坛香醋就算是为举人老爷托带的。

阮大铖看着张原和那高邮商人站在船头说话,对身边的焦润生道:“张社首真是和什么人都有话说啊,不耻下问,就是张社首。”语气似有揶揄之意。

焦润生道:“家父曾言,象介子这样好学颖悟的生平仅见,介子想必是要多了解一些商贾市井百态吧,既然人人皆可为圣贤,那么人人皆有各自的学问,学问无处不在啊。”又向阮大铖说起前年在杭州包副使南园,张原初次拜见他父亲焦竑说的“捧茶童子即是道”的事——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张岱朗声道:“诸位途经扬州,难道就这样不顾而去,不管那二十四桥风月了?”张岱的游兴实在是浓,昨夜唱戏金山寺,今日又想冶游夜扬州。

周墨农笑道:“宗子说得是,不留青楼薄幸名,简直是愧对先贤。”

阮大铖来过扬州多趟,说道:“这里离大明寺、平山堂约五、六里,我们去那边一游如何,平山堂是近年重修的?”

高邮商人回答了张原的一些问话,然后连连打躬致谢,回到三橹船,要连夜赶回宝应县去。

张原见众人商议夜游扬州,便过来问:“集之兄,瘦西湖离此远吗?”

“瘦西湖?”阮大铖一愣,“哪里有瘦西湖?”

张原道:“就在大明寺边上。”心想:“难道瘦西湖这时还未得名?”

果然,阮大铖笑道:“那是保扬湖,是故宋护城河的遗留,不过介子唤保扬湖作瘦西湖更妙,保扬湖实比得西湖一角。”

文震孟、黄尊素等人不喜游玩,还有几个是身体弱怕冷不愿去的,就留在船上,文震孟与金尼阁长谈,接着译《伊索寓言》,张原、张岱、阮大铖、周墨农等连同仆厮二十余人雇了码头的轿夫,乘轿赶到大明寺时却遇城中某富户在寺中超渡亡亲放焰口,众人有些扫兴,又到平山堂,门是关着的,久叩不开,大门前石棚的枯藤残叶很是萧瑟——

周墨农还带着他的箫,慨叹道:“玉人何处教吹箫?”

阮大铖笑道:“这瘦西湖还是比不得杭州西湖繁华,更何况现在天寒地冻,只有我等兴致高才会来。”

周墨农搓着手瑟缩道:“天实在是冷,不适合夜游,集之兄还是带我等去领略一下二十四桥风月吧。”

阮大铖也是风流惯家,说道:“广陵二十四桥风月,唯刊沟尚存其意,不过那里的名妓等闲见不到,名妓匿不见人,若无向导不得见,还要先预订,歪妓则有数百人之多,扬州人不厚道,好好的叫人歪妓,其实歪妓中更有丽色佳人,而名妓往往并不以美色见长,就看诸位的喜好和眼力了。”

祁彪佳拒绝道:“我不去。”

阮大铖笑道:“我们可以在巷口酒肆喝杯热酒,随便看看,真有中意的就留一夕欢又何妨。”

张原并无道德洁癖,他自己不会召妓寻欢,但并不反感别人狎妓,去喝杯酒看看满楼红袖招有何妨呢?

……

刊沟九巷是扬州烟花地,横亘半里许,有九条弯弯曲曲的巷子,精房密户,周旋曲折,生人进去就好比入了隋炀帝的迷楼,都找不到路出来,张原、阮大铖一行来到刊沟巷口时已经是酉末时分,天已经完全黑了,就见刊沟南岸的茶馆酒肆悬挂着纱灯百盏,荧荧耀耀,数百歪妓膏沐熏香、涂脂抹粉,在茶馆酒肆的檐前灯下三五成群等待恩客,阮大铖说这就叫站关——

张原和大兄张岱还有王炳麟、祁彪佳数人就近上了一家茶馆,在二楼临街座位坐下,要了一壶扬州名茶奎龙珠,还有千层油糕、双麻酥饼、鸡丝卷和笋肉锅贴这些扬州小吃,一边品茶、吃点心充饥,一边凭窗下望街市,只见阮大铖、周墨农那几位正在检阅那数百歪妓,一个个看过去,选美——

张岱笑道:“灯前月下,人无正色,这些妓女粉又搽得厚,有疤有麻都难辨,周墨农近视,挑来挑去挑花了眼,看着吧,他会选个最丑的以为绝色。”

祁彪佳觉得很新鲜,站在窗边伸长脖子看——

王炳麟笑道:“虎子贤弟不妨下去细看。”

祁彪佳脸一红,坐回座位,吃鸡丝卷,耳边尽是窗外莺莺燕燕之声。

张岱笑道:“虎子禅师,看看不碍事,不算你破戒。”

张原、王炳麟皆笑。

扬州钞关,商贾云集,商人是刊沟九巷烟花青楼的消费主力,还有游子过客,都爱到这里寻欢作乐慰寂寥,诸妓掩映灯下帘间,客人凑上前去相看,看到中意的,伸手就拉,前一刻还在搔首弄姿吸引客人的歪妓这时忽然矜持起来,不肯与客人一起走,朝巷口指指,示意客人先行,她缓步相随,巷口有龟奴侦伺,看到那妓女随着客人走过来,便朝巷门叫道:“芙蓉姐有客了。”巷内轰然响应,灯笼火燎很快就出来把这芙蓉姐和恩客迎进去,摆酒、合欢自不用说——

张原几个在茶楼上看得有趣,“咚咚咚”楼梯响,周墨农带着一个妓女上来了,笑呵呵道:“宗子、介子,你们帮我看看,此女还看得否?”

跟在周墨农身边的这个妓女粉搽得极厚,一白遮百丑,描眉涂唇,有点俗艳,身形倒还纤瘦苗条,张原虽是近视眼,也敢断定此女年龄不小了,应该是奔三十的大龄妓女,而且姿色在楼下那群歪妓当中也属中下,周墨农果断是挑花眼了——

这妓女向张原几人万福,那眼神流露着哀求之意,生怕张原他们取笑周墨农没眼光害她被弃,王炳麟本来已经撇着嘴想要说两句的,见这妓女的眼神,就闭了嘴,只是笑——

周墨农道:“王兄笑什么?”

王炳麟道:“没笑什么。”

张原看那妓女很紧张的样子,想必因为年龄大了,平日生意不大好,好不容易逮到个近视的读书人,很担心被人打岔搅了好事啊,腰肢微扭着,保持着万福的姿势,楚楚可怜望着他们——

张原道:“周兄好眼力,俗云,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周兄看着中意就行。”

“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妙极。”

周墨农高兴了,扭头看着他从数百歪妓上挑选出来的这女子,得意道:“阮集之还说她老丑,我就来征询你们的意见,很好,就她了——你叫什么名字?”问那妓女。

妓女嘤嘤道:“妾名如花。”

周墨农喜道:“如花似玉,好名字。”向张原几人一拱手,拉着那妓女下楼去了。

张岱笑着道:“本想给老周提个醒,见这女子的眼神,就不忍心了。”

王炳麟道:“介子说得对,周墨农自己中意就行。”

再往窗外看时,阮大铖、翁元升几个已经没了踪影,想必是选到中意的妓女相跟着进巷子去了,张原几个又喝了一会茶,已经是二鼓时分,那站关的几百歪妓就只剩下二、三十人了,可见绝大部分歪妓都有了恩客——

这时过往客人已稀,茶馆酒肆檐下的纱灯里的蜡烛火将燃尽,今夜是不会再添加了,有些茶馆已经没有了客人,黑魆魆的悄无人声,几个歪妓坐在茶馆小杌子上还在等客,都是平日相熟的,茶博士也不好赶她们走,只好袖着手不断打呵欠,那几个妓女就凑几文钱向茶博士买一支小蜡烛点上,以待迟客,又发娇声唱《擘破玉》等俚曲小词,谑浪嬉笑,故作热闹,好显得时辰还早,但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声音渐带凄楚,茶博士终于开口了:“姐姐们回吧,今夜不会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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