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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418)

张原对这燧发枪的威力比较满意,金尼阁介绍说这种燧发枪点火成功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远高于火绳枪的百分之五十,撞击燧发不但大大简化了射击过程,而且不畏风雨,可全天候作战,有这些优点,再加以训练有素,那就足以在战场上改变一个士兵和一支军队的命运,但据张原所知,在萨尔浒之战中,后金八旗兵似乎完全不惧明军的火器,暂且不论逆风、受潮、炸膛这些不利因素,有些后金士兵即使被火枪射中也没受到什么伤害,这让张原有些困惑,到底是后金盔甲防护力强还是明军的鸟铳威力实在太有限了?

……

此后半个多月,张原每日与金尼阁译书、与诸友聚谈,有时就近赏玩沿途风景、体察民情,漫长的旅途很是充实,《伊索寓言》已全部译完,由文震孟进行最后的修饰并誊真,张原已经开始与金尼阁合作翻译《推历年瞻礼法》,金尼阁是相当的累,他一个人要应付三位合译者(黄尊素也加入进来了),而且还要见缝插针传教,好在除了译书之外他也大有收获,与张原、文震孟诸人朝夕相处,他的汉学修养与日俱增,还有,上海举人徐转讯对天主教主很有兴趣,表示到了北京要接受天主教洗礼——

十一月十九日午后,张原一行五条船从徐州北过了黄河,明代黄河就是在徐州与运河交汇,再经淮安夺淮入海,与四百年后的河道完全不同,一过黄河,进入山东地界,景象就大为不同,两岸民房破败,民众皆有菜色,张原向人打听方知山东六郡今年五个月不雨,遍地蝗灾,青州、沂州、泰山数百里如焚,寸芽不生,费县、昌乐有数百民众啸聚为盗,白昼打劫,抢夺粮畜,甚至有人吃人的惨剧——

张原立在船头右望,心道:“这才是晚明的真实现状吗,在江南,前年的旱灾和雪灾也颇严重,却没听说有人吃人的现象,也没有大批饥民为盗,官府虽不作为,但江南士绅的民间救灾还是比较得力的,这也应该是江南富户多的缘故,而在江北,一遇灾荒就这么凄惨吗!”

二十八日午前行至山东重镇济宁,前面运河水道被航船堵塞,无法通行,船工去问,回来说济宁北面的临清钞关被盗贼占领,过往河船遭劫夺不敢通行,运河南北交通截断了,张原等人闻言大惊,临清是钞关重地,每年关税在所有钞关中名列前茅,更要紧的是运河交通被截断,这损失非同小可啊!

黄尊素道:“山东灾情如此严重,朝廷竟不赈灾吗,饥民为盗,应该以赈灾先行,剿抚并重,民变很快就能平息的。”

阮大铖忧心忡忡道:“这一闹腾不知要到何时,误了我等考试岂不糟糕。”就商量着是不是改走陆路,绕过山东进京——

张原道:“临清是朝廷税收重地,官府不可能不管的,我们在这里等几天,河道应该很快就能畅通。”

于是一行人就在济宁等候,河道上堵塞的航船绵延十数里,怨声载道。

二十九日上午,张原没心思翻译《推历年瞻礼法》,和黄尊素、金尼阁三人上岸走走,打听一下前方情况,穆真真、汪大锤、武陵、黄三高四人跟在后面——

济宁是孔孟之乡,孔子故里曲阜离此不过五十里,物产丰饶,古风犹存,万历四十三年冬天的济宁也受旱灾影响,因为运河不通,又因为惧怕盗贼,很多商铺关门,街市颇显萧条,张原几人从城西门进去,准备绕到北门出城,在北门口见一蓬头垢面的少女坐在城墙根下哀哀的哭,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躺在地上,头搁在少女大腿上,半死不活的样子,墙根下可以晒到太阳,然而阳光惨淡,没什么暖意——

见张原几个人走过,这少女抬起头有气无力道:“救命,救救我丈夫。”并不抱很大希望,今日上午有很多人从她身边走过,只是看看,随便问两句,最终还是掉头走了。

张原走近几步,问:“怎么回事,你丈夫这是饿了还是病了?”一面吩咐武陵跑到先前经过的那家馒头铺子买些热馒头来——

这少女冻得小脸发青,低头看看脑袋搁在她腿上的男子,哭道:“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走着走着突然就栽倒在地,我又拖不动他,呜呜呜,他浑身滚烫——”

金尼阁懂一些西方医术,摸摸这男子额头,又翻男子眼皮看看,更不嫌脏污跪在地上,侧头贴耳听这男子心跳和肺部,站起身对张原、黄尊素道:“应该是感了风寒,发高热,又饥饿,而且极度疲倦,所以昏迷了,若不施救,会有生命危险,可敝人身边并无医药——”

张原道:“找间医药铺救他一救。”

这时武陵把馒头买来了,用一个纸袋装着,递给那少女,少女也是饿得狠了,不及道谢,抓起一个馒头就咬了一大口,鼓着腮帮子咀嚼,随即把那咬了一个大缺口的馒头递到仰躺着的男子嘴边,含含糊糊道:“丈夫,有馒头呢,吃一口吧,吃了馒头就有力气赶路了——”

那男子赤红着脸,半张着嘴,只是喘气,不能吃东西,这少女也不怎么会照顾人,就把馒头往他嘴里塞,馒头里的菜馅掉在他嘴角边,他还是不吃——

“他死了。”少女大哭起来,这么珍贵的馒头,丈夫竟然不吃,那肯定是要死了。

武陵仔细端详那仰躺着的男子,说道:“这很象是十字街算卦的清墨山人——少爷,你看看象不象?”

张原也觉得有点象,只是十字街的清墨山人颌下三绺长髯,摇着羽毛扇,半闭着眼睛掐指推算流年大运,有点仙风道骨的样子,而且眼前这男子虽说容颜憔悴,但看着比清墨山人年轻一些,颌下也无须——

不料那少女听了武陵的话,忙道:“对,我丈夫就叫清墨,是从绍兴府来的。”

张原大奇,心道:“还真是清墨山人啊。”这时也不及多问,就让汪大锤去找顶轿子抬清墨山人找医药铺治病——

汪大锤道:“不用叫轿子,我来背他,我汪大锤有的是力气。”说着,弯腰伸手一下子就把躺在地上的男子托了起来,说了一句“很瘦啊。”又问张原:“少爷,往哪去?”

张原拦过一个过路人一问,那路人往南一指:“从这里下去,拐角处就有一家医药铺。”

汪大锤一听,双手托着生病的男子,大步就往南去了。

那蓬头垢面的少女在地上挣扎着站不起来,穆真真上前将少女搀起,半拖半抱着与张原几个一起往医药铺去,到药铺时,那药铺医生已命童子煎药,小柴胡汤,对张原说这病人有一剂汤药下去就会醒来——

张原与黄尊素、金尼阁就坐在药铺侧对面的一家茶馆喝茶,过了大约半个多时辰,武陵跑过来说:“少爷,真的是清墨山人,现在醒了。”

张原道:“那就好,让他先养着,不要多说话,就说我傍晚再来看他。”留下小武和汪大锤帮着照顾,他和黄尊素几人先回船上去。

张岱听说十字街的清墨山人差点倒毙济宁街头,傍晚时也跟着张原过来了,若是陌生人,施个药再接济一些路费就很可以了,但清墨山人是同乡,自然要多关照一些——

清墨山人已经能坐起来,见到张岱、张原兄弟,热泪长流:“若非张公子搭救,山人已成路边饿殍了。”让那少女扶着他要下榻拜谢,张原赶忙止住,因问清墨山人缘何到此?

清墨山人道:“惭愧,山人自负生平所学,上知天文,下识地理,想要到京城去寻个发达的机会,因为祖籍是在鲁郡,反正无事,就过来看看,却遇上这大饥荒,吃树皮,挖草根,饿死的人随处可见,真是惨不忍睹,在泰安,有恶少不甘饿死,十百为群,白昼抢夺,把山人的盘缠全抢走了,好在山人有艺在身,算个命卖个卦也不致饿死——”

张岱忍不住笑道:“清墨山人既通晓阴阳,当知趋吉避凶,为何一头撞进这凶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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