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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420)

……

腊月二十,船到天津卫,师兄徐光启是张原一定要见的人,上书救灾也需要徐光启指点和支持,所以这日午后到了潞河与卫河交汇处,张原让船工把船泊在左岸,他与金尼阁、徐转讯几个人上岸向当地百姓打听徐翰林的农庄在哪里?

果如徐光启信中所言,只要在两河交汇处上岸稍一打听就能知道他徐氏农庄的所在,张原雇了一辆马车,与金尼阁、徐转讯三人乘车前往,武陵、汪大锤几个仆从步行跟随。

平畴旷野,白雪皑皑,京津地区入冬以来也下了数场大雪,气候比往年寒冷,驾车的大马打着响鼻喷出白气,车夫拢着羊皮袄缩成一团,马车往西行了大约六、七里,车夫扬鞭指着不远处一座小山道:“那边山下就是徐翰林的农庄,徐翰林在津门屯田,种南方水稻,还有各种草药,徐翰林制作的引水器具甚是稀奇,周围农夫常有人去看,徐翰林没有半点官架子,亲自教农人栽种、引水的法子,只是小人实在是不明白,徐翰林好好的京官不做,却到这里来种田!”

张原曾听焦老师说过徐师兄告病辞官闲居津门的原因,万历四十一年癸丑科会试,徐光启任春秋房同考官,当时魏广微也是春秋房同考官,徐光启从魏广微黜落的考卷中选出三人荐上去,这三人最终中了进士,为官声誉亦好,魏广微由此忌恨徐光启,放出谣言说徐光启收受考生贿赂,更攻讦徐光启迷信天主、不忠不孝,徐光启这段时间脖颈痛身体欠佳,遭此毁谤,顿萌去志,辞官去天津一边养病一边种田,编著《农政全书》,兴修水利,试验推广南方水稻,缓解江南漕运的压力,徐光启觉得与其在朝中与那些言官磨嘴皮,还不如退而结网干些实事——

张原道:“我大明朝就是徐翰林这样的官太少,不然即便有天灾也扛得过去。”

车夫道:“这位公子说得是,徐翰林是个好官,津门附近贫苦人常得徐翰林接济,今年京师到天津卫庄稼收成都不好哇,日子难过。”

马车轧冰碾雪到了徐氏庄园大门前,武陵去投刺,没到一盏茶时间,几个人从庄园小道上急急迎了出来,走在前面的儒者大约五十来岁,身量中等,双眉轩朗,眼神清亮,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清晰而匀称,显示此人心志坚定而且生活有规律——

“介子师弟,愚兄等你多日了。”

为首快步而来的正是徐光启,隔着数丈远便拱手作揖,喜形于色。

张原长揖道:“张原见过徐师兄。”

徐光启今年五十四岁,与张原的父亲张瑞阳同龄,但因为焦竑的关系,二人平辈论交,以同门师兄弟相称——

金尼阁早划十字道:“主佑平安,南京耶稣会士金尼阁见过保罗兄弟。”

徐转讯也上前见礼,徐转讯是上海人,也姓徐,但与徐光启并无亲戚关系。

见到张原三人,徐光启非常愉快,问知还有二十三位举人与张原同行,现泊舟三岔河口,即命仆人备车、备轿,请武陵带路去把那些举人一并邀来赴晚宴。

徐光启向张原三人介绍他身边那个三十来岁的儒生道:“这位是我的同乡孙元化,字初阳——”

这卧蚕眉、丹凤眼,相貌堂堂的儒生即躬身道:“在下是徐老师的学生,上海孙元化,见过张解元、金神父、徐举人。”

张原甚喜,他就知道在徐师兄这里很可能见到孙元化,孙元化少年时师从徐光启学八股文,受徐光启影响极深,学习西学,尤精西洋火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张原自是热情结交——

徐光启挽着张原的手,邀金尼阁、徐转讯,还有孙元化进到庄园前厅坐定,烤火、饮茶,徐光启道:“我闻山东饥民为盗,阻断运河,本月中旬犹未见师弟到来,料想是受阻了,且喜河道重开,师弟平安到达,幸甚。”

张原即向徐光启说起山东灾情,徐光启的神色顿时凝重起来,说道:“我明日与你们一道进京,饥民救灾刻不容缓啊。”

金尼阁生怕徐光启事繁无暇顾及他,赶忙取出一封信呈上道:“这是罗马红衣主教贝拉敏神父写给大明圣教徒的信,就交给保罗兄弟了,原信是佛朗机文,我已译为汉字,文采拙陋,保罗兄弟见笑了。”

徐光启当然看不懂葡萄牙文,恭恭敬敬看完金尼阁译的信,说道:“主佑平安,祝贝拉敏神父神形康泰、德化日隆。”又向金尼阁祝福。

金尼阁向徐光启说了南京王丰肃神父被拘禁幸得张原解救之事,徐光启皱眉道:“因利公的努力,这些年圣教在大明传播颇有起色,但自利公去了天国,庞神父等人只看到传教的可喜成果,却不留心背后的潜藏危机,朝野反对天主教的势力很庞大啊。”对张原道:“师弟见事极明,劝告王丰肃的那些话很对,只恐那沈侍郎不肯善罢甘休,我进京要与庞神父、熊神父长谈,必须得小心应对,否则,圣教在大明将遭受重大挫折。”

过了半个多时辰,张岱、文震孟、黄尊素等人到了庄园,只有范文若、周墨农、祁彪佳三人感了风寒没有来,寒暄过后,徐光启领着众人参观他的庄园,徐光启在此经营了近三年,辟有农田两千亩,这里原来都是荒地,徐光启率仆人和雇农开垦出来种水稻、甘薯、玉米和草药,还种有葡萄,因为天主教弥撒需要红葡萄酒,以前都是从澳门运到京师,徐光启要自酿,这是一个非常有探索和实践精神的人——

天寒地冻,白雪覆盖,当然看不到什么,但徐光启按照《泰西水法》制作的龙尾车、玉衡车、恒升车还有田间的灌溉、排水渠道却让众人开了眼界,徐光启指着山边一口深井道:“此井亦是依《泰西水法》里寻找水源之法才确定位置的,往年这一带找不到水,干旱并非不能克服,天灾虽烈,依然能以人力缓解。”徐光启很有信心。

当晚,徐光启宴请诸举人,所有鸡鸭鱼肉全部庄园自产,米饭也是松江引进的八月白晚稻,只是饭粒短小一些,没有江南种出来的那么香,但这已然难能可贵,大米经大运河数千里运到北方,米价昂贵,黄河以北贫苦人家根本吃不起大米,只吃小麦、大麦、荞麦、稷黍和各种豆类——

翰社诸举人在张原那里获知了很多泰西科技理念,在徐光启这里看到了实践,不虚此行啊。

二鼓前,张岱、文震孟等人回到运河船上歇息,张原和金尼阁、徐转讯留在徐氏庄园过夜,徐光启与张原进行了很长时间的围炉夜话,孙元化旁听,徐光启善能观察,他看得出张原在那些举子当中很受尊重,可以说是有威信,这种尊敬并非对财势和权力的仰慕,张原才十八岁,与他们一样都是举人,翰社社首并非官职——

徐光启去年底与张原有过一次通信,张原回复的长信中关于科学、道德、财富、时政、外患的论述让他惊喜交集,深感大明有英才,国家之幸,所以此番亲见,自然要当面请教,没错,就是请教,而张原与徐光启也有一见如故的感觉,神交已久啊,两个人不谈什么科举八股,直接从强国富民之术谈起——

徐光启道:“富民必以本业,强国必以正兵,当以人力克服天灾的危害,并提高明军的战斗力来抵御外虏。”徐光启对张原在上次信中针对辽东形势的分析很钦佩,因为据不久前邸报,兵部尚书薛三才报称努尔哈赤已经创立了八旗制,势力大张,野心勃勃——

张原对徐师兄富民强国的主张表示赞同,但当前最大的危机却是东虏和天灾,北方推广水稻固然好,可干旱之地根本没法种,若要兴修相关水利则耗资巨大,朝廷不会出这个钱,北方士绅也没有这个眼光,而红薯、玉米、土豆却是可以在干旱之地推行,这样可缓解饥荒,富民可缓,让百姓在持续的干旱年份中吃饱才是当务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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