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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422)

暖暖冬阳斜照,张原一行六条船泊在朝阳门码头下,便有一群车夫、轿夫、脚夫拥上来热情询问客人何往,他们熟知京城内外,从东城的泡子河到西城的海淀、从北城的满井到南城的卢沟桥,没有他们不知道的去处,可以快捷、安全地把客人送到,若是客人要住店,那他们亦可推荐干净宽敞、价钱公道的客栈……

“是绍兴府来的船吗,我家虎子少爷到了没有?”

一个中年仆人挤在一群脚夫当中伸长脖子大叫,边上另有一个牛高马大的健仆看到船头的张岱了,快活地大叫:“宗子少爷,宗子少爷,小人能梁啊。”踊跃着身子使劲挥手。

这是祁彪佳之父祁承爜和张岱的二叔张联芳派来接船的仆人,信里约好在朝阳门运河码头下船的,祁氏家仆和张联芳的仆人能梁从十二月初五就开始在这码头上等了,每日一早来,入夜才回去,都等了二十天了,这个能梁就是能柱的同胞兄长——

徐光启带着金尼阁直接赶去宣武门内东城隅的天主教堂见庞迪峨和龙华民,陈说利害,请庞、龙两位神父立即修书劝诫南京的王丰肃等人传教要谨慎,近期更要深居简出,莫惹事端——

张岱邀张原随他一起去二叔张联芳处,张原道:“我要去见内兄商周祚,明日再来拜见葆生叔。”商周祚在信里说了要张原到京后住在他那里。

祁彪佳去他父亲祁承爜的官衙,而那些没有亲友可投的举子则去本省的会同馆,南北会同馆就在六部衙门附近,是供各省进京公干的官吏和赴考的举子居住的馆舍,有食宿照应,众举人相约明日巳时在户部衙门前相聚,再伏阙上书恳请皇帝尽快下诏给山东六郡免除赋税、赈济灾民——

清墨山人带着小娇妻董奶茶向张原告辞,感谢张原的救命之恩,必有报答之时,张原早几日就赠了清墨山人五两银子,这时说道:“清墨山人,你在东四牌楼一带找客栈住下,我内兄住所就在东四牌楼的大慈延福宫西南边,你找好住所就来告知我一声,以后我有事也好寻你,你在京若有什么难处也尽管来找我,家乡人,不要见外。”

清墨山人连声答应,携董奶茶去了。

张原叫了两辆马车,立在岸边看着汪大锤和来福在搬取船上行李上车,两个宫城内侍挤了过来,那个年少的内侍叉手道:“张公子,张公子,小的小高啊。”

张原转头一看,认得这是太监钟本华的干儿子高起潜,去年在南京还见过,一年不见,和武陵一样长高了许多,喜道:“小高公公你好,是出城公干吗,这位公公是?”看着小高身边的那个身材高大的内侍,这内侍年约四十五、六,肤色微黑,高鼻阔口,两道浓黑的寿星眉,整个人看上去相貌堂堂,因那两道长长的寿星眉又显得人很和气的样子,这时已经躬下身去施礼道:“魏进忠见过张公子,张公子才名远扬,皇宫大内也流传张公子才名。”语气很热情——

“魏进忠!”

张原只觉头皮微微一炸,他怎么也没想到甫至京城就会遇到魏忠贤,魏忠贤初入宫时名叫李进忠,现在已经恢复本姓叫魏进忠了,看样子还只是一个低等级的内侍,谁能想到几年后这个人能一手遮天掀起残酷的党争?

小高介绍道:“这位魏公公与钟公公一起在慈庆宫执事,魏公公还兼在甲字库当差——”

惊诧的情绪瞬间就已控制住,张原拱手道:“魏公公好。”

“张公子。”小高朝松树林一指:“那边还有一位魏公公也想和张公子见一面——”解释道:“慈庆宫有两个魏公公,这位是大魏,那边那位是小魏,都是钟公公的朋友,小魏公公是慈庆宫少监。”

张原心道:“哪里还有一位魏公公?”

张原知道明宫太监的等级,阉割入宫后起先只能做看门、挑水、劈柴、跑腿这些杂活,叫小火者,小火者往上升一升就是手巾、乌木牌,这已经是固定差事了,但还不入流,如果干得好,有人赏识,就会升到当差、长随、典簿,这才是有品秩的内官,当差是正七品,典簿是正六品,再往上就是正五品的监丞,监丞之上是少监,从四品,少监辅佐太监管事,太监是正四品,一般会主管一个监局司库,由此可见要被人尊称一声太监有多么不容易,小高特意点出那小魏公公是少监,是要提醒张原不要怠慢,从四品的小魏公公比眼前这位七品当差大魏公公可有权势得多——

多认识一些内官不是坏事,张原随小高和李进忠往那辆华贵马车走去,穆真真和武陵跟在身后。

少监魏朝已经下马,迎上几步,含笑施礼:“山阴张公子,久仰大名,久仰大名,杂家慈宁宫执事魏朝——张公子进京有何贵干?啊,张公子已经是举人了吗,恭喜恭喜——”

一边的武陵听少爷只说是举人,忍不住插嘴道:“好教公公得知,我家少爷是浙江乡试第一名解元。”见少爷横了他一眼,嘿嘿笑着退后半步。

魏朝、魏进忠肃然起敬,魏朝连声道:“了不得,了不得,那张公子明年春闱定是要高中的了,少年进士,前途无量。”

张原还礼、谦逊、寒暄,心道:“这个魏朝我知道,是魏忠贤第一个踩着往上爬的人,现在魏忠贤与他称兄道弟,几年后他就要死在魏忠贤手里。”

张原正要向魏朝询问钟太监近况,身边那辆华贵马车突然响起一阵笑声,是少年人那种快活得发疯的笑,笑个不停,精致车窗木棂里的帷幕都在晃动——

“这是?”张原朝马车一指,眼睛看着魏朝。

魏朝有点尴尬,不知怎么向张原解释,却望着魏进忠,魏进忠笑道:“小孩子难得出来一次,高兴,哈哈。”话峰一转:“钟公公若知张公子到京定然大喜,定会找机会与张公子见一面的,张公子在京可有落脚处?”

马车里的少年还在笑,又听到有妇人轻声责备,少年笑声未止,突然“刷”的一声,帷幕连同窗棂都被推滑到一边,张原看到车厢里妇人的容色,纵然他素来淡定,又有王微提高了曾经沧海的眼界,但乍看到这妇人也感惊艳,这妇人年约二十六、七,宫人打扮,青纱护发,玉钗斜插,身穿紫色缘巽袄,圆领窄袖,衣上绣着折枝小葵花,衣裙极其绚丽,但衣裙的鲜艳却丝毫不掩其丽色,额头光洁宽广,眉毛又细又长,眉梢斜飞入鬓,眼梢斜挑,似丹凤眼形状,但丹凤眼狭长,这妇人的一双美眸却是又大又清亮,因为车窗突然被推开,妇人有些吃惊,侧过头,身子扭着,睁大了眼睛,与张原的目光对上了,雪白有脸顿时泛起一抹胭脂色,轻轻搡了一把歪腻在她身上的少年,红唇嘬起,啐道:“坐端正了。”又瞟了窗外的张原一眼,也没立即把车窗关上——

少年眉毛也是细细长长,容貌算得清秀,十来岁的样子,原本眼睛溜溜的转,见张原看他,他眼神瞬间显得呆滞,装傻的样子——

张原脑海灵光一闪:“这是皇长孙朱由校和乳娘客印月吗?”恭恭敬敬施下礼去,没说什么话,也不再朝车窗里看。

魏朝赶紧过来从外面把车窗推上,但里面的车帷却无法拉起,车内的美貌妇人透过细格窗棂看着张原和魏朝说话,过了一会,魏朝跨上大马,一群内侍簇拥着马车返城,妇人这才把车帷掩上,轻声责备那少年道:“先前我怎么叮嘱你的,让你不要出声——”

少年眼神又活泛起来了,辩道:“嬷嬷是让我不要说话,不是不要出声,我可是一句话也没说。”

这宫人装束的美妇忍俊不禁,摇着头道:“成何体统啊,你可是——”,不说了,改口问:“哥儿看这位张公子好不好,我看很有礼貌。”

少年道:“没有红脸膛没有长胡子,不威风,是个白面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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