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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501)

张原熟读《金瓶梅》,记得西门庆就爱吃这种酥油泡螺,喜好美食的大兄张岱也曾对他说起苏州富贵人家有一种带骨泡螺,以乳酪和蔗糖霜熬制而成,乃是天下至味,当即说了声“多谢”,伸手拈起一块酥油泡螺,入口便融,味道香美至极,忍不住赞道:“真是佳味!”

钟本华恪守本分,不品尝这美味,魏进忠也就不敢伸手,朱由校请张原再食一块,这才回偏殿享用去。

钟本华含笑道:“张修撰教哥儿不到一个月,哥儿就对你既尊敬又亲密,杂家教了他一年多——”自己先笑了起来。

张原笑道:“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嘛。”

魏进忠奉承道:“我等下人如何比得张先生,张先生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闲话一回,一个甲字库的内侍来找魏进忠有事,魏进忠便去偏殿向朱由校说了一声,匆匆去了。

钟本华这才对张原说些机密事,压低声音道:“自上回梃击案后,郑贵妃对千岁爷的态度从冷淡和挑剔变为热情奉承,甚至是巴结,不时派人给小爷送来金银珠宝和精食美馔,这酥油泡螺就是郑贵妃的长春宫内侍制作的,比慈庆宫做的更美味,当然,长春宫送来的食物和用具我们都会仔细检查,但数日前郑贵妃选了她长春宫的八名美貌宫女送给小爷,说是让小爷广育子嗣,这个麻烦可就大了。”

张原眉头微皱,点头道:“是麻烦,枕边人最是难防。”

“就是啊。”钟太监道:“小爷呢,说实话,这些年提心吊胆过日子,一向受着冷落,供奉也淡薄,近来突然受万岁爷看重,郑贵妃又这般奉承,宫中大小执役对小爷更是毕恭毕敬,小爷就有些飘飘然了,简直忘了郑贵妃此前对他的种种谗言和刁难,对郑贵妃敬重得很,而且小爷于女色方面不知节制,郑贵妃送来的八个美女每夜临幸,王公公对此甚感忧虑。”

张原轻声道:“郑氏已知太子地位无法撼动,所以前倨后恭转而交好太子,这也很正常,公公做好自己本分照顾好皇长孙就好。”

钟太监听张原这么说,点头道:“张修撰说得是,这是王公公该操心的事,杂家不应多管。”说到这里,陡然灵光一闪,心道:“小爷好色贪欢,不知养生,只恐损寿,但这样哥儿岂不是就能提前即位了!”

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是万万要不得的,钟太监赶紧默念了几句阿弥陀佛,觑眼看张原,张原神情恬淡,一派温文尔雅,似乎完全没有他刚才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但钟太监知道张原定然是有想法的,不然也不会在杭州时就建议他侍奉皇长孙,张原这才是真正的高瞻远瞩、处心积虑啊,杭州西子湖楼船上计陷邱乘云、金陵玄武湖献计助邢隆脱困,还有这次的梃击案,张原可谓心计深沉、算无遗策,还好他与张原是友非敌,不然有这么个敌人那夜里都要睡不安枕,张原对朋友还是很仗义的,有经世致用之志,并非那种不择手段纯为利己求富贵之人——

这个秋日的午后,站在主敬殿廊墀边的钟太监不禁这么想:“张原如此才智,现在以翰林修撰为哥儿的老师,他日哥儿登基,张原入阁为辅是完全可以想见的,张原象是张居正,那杂家岂不就是冯保,四十年前这两个人掌内阁、一个掌司礼监,权倾一时,但最终都没好下场,冯保倒没什么,孤家寡人一个,显赫风光过,死亦无撼,张居正却是累及老母和子孙,不过从张原对哥儿的态度看,比张居正给万岁爷当老师时温和得多,当年万岁爷年幼,读《论语》时,将‘色勃如也’的‘勃’字读‘背’字音,张居正厉声纠正,声震屋瓦,把在场的其他讲官和内侍都吓了一跳,万岁爷小有过错,慈圣皇太后就说‘倘使张先生闻,奈何?’万岁爷对张居正是害怕多于尊敬,后来万岁爷长大成人,张居正依然大权独揽,不知进退,视万岁爷如傀儡,这才导致张居正死后被论罪清算,张原熟知史事,应当不会重蹈覆辙吧,不管怎样,杂家是一定要在内臣中出人头地一回的,让邱乘云、宋晋这些平日讥笑杂家的看看——”

客印月出来了,向张原施了一礼,带着朱徽嫙回慈庆宫。

进讲继续,张原讲得深入浅出、生动有趣,朱由校听得也认真,午时,张原到奉天门东庑用餐,郭淐对他说起太子对周延儒辞去东宫讲官的态度,并说他傍晚要陪王安公公一起去探望周侍讲,问张原是否同去?

郭淐既然问了,张原当然说那就一起去,申时末进讲完毕,张原便随同王安和郭淐去大明门外棋盘街周延儒寓所,王安是代表东宫来探望的,周延儒当然不能推托不见,只有躺在床上额头敷着湿布巾,装作高热不退的样子,眯缝着的眼睛盯着张原,张原没说什么话,没必要再刺激周延儒,这个人基本半废了,除非崇祯帝还有机会即位——

周延儒对王安表示他病得不轻,不能因他的病耽误了皇长孙的学业,请另择贤士任讲官,王安宽慰了几句,留下礼物便告辞了,又与张原同车到东四牌楼商氏四合院喝了半盏茶,留下东宫送的礼物,婉辞商周祚和张原的宴请,回宫去了。

商周祚这才知道周延儒弹劾张原不成,反而自己辞掉了东宫讲官,不禁大为惊奇,心想这个妹婿运气真是太好了,姚宗文会冲动得落水、周延儒会突发疾病!

皇太子送给张原的礼物是:银八宝十二两、玉花坠两件、彩衣纱两匹、长春酒两瓶、宫饼两盒,这两盒宫饼就有一盒是酥油泡螺。

景兰、景徽姐妹也极喜这酥油泡螺,吃了一块还想吃一块,看看所剩不多,景徽道:“我不吃了,小姑姑和小鸿渐快要进京了,留给她们吃,这宫中美食,等闲吃不到的。”

张原笑道:“鸿渐半岁不到,哪能吃这个,你们两个尽管吃,你小姑姑还要两个月后才能到,这酥油泡螺哪能存放那么久,早化了。”

景徽道:“那等小姑姑到了,再请东宫赐美食让小姑姑尝尝。”

张原笑道:“东宫赏赐是因为我受了不小的委屈,我哪能老受委屈呢。”笑着回房去写谢恩表,皇家赏赐可不是那么好生受的。

……

七月二十六日,翰林院推举的东宫讲官马之骐顶替周延儒入宫进讲,马之骐是万历三十八庚戌科的殿试榜眼,现任翰林院侍读,正六品,今年三十八岁。

这样,东宫讲学有序进行,讲官之间相安无事。

第四百零七章 慈母心

八月初一清晨,一条乌篷船从山阴城西水门悄然驶至八士桥边,就那样静静地浮停在庙河水面上,却久久未见有人舍舟登岸。

朝阳尚未升起,晨风带着清凉,投醪河绕过府学宫在此与庙河交汇,秋水明净,水面飘漾着薄薄青雾,迷离如暮色,岸边那几株红叶乌桕好似一簇簇火焰在寂静燃烧,行人从桥上过,笑语渐喧,河岸两边的商铺也逐次开门营业,山阴城的一天开始了。

王炳麟从乌篷船舱中弯腰走出来,后面跟着一个挑礼盒的仆人,船头艄公铺上踏板,让主仆二人上岸,王炳麟走上桥头,回望乌篷船,轻轻一叹,掉头往府学宫那边行去。

远远的那两根朱漆大旗杆高高挺立着,两面旗帜迎风招展,一面旗上绣着“里仁之美”四个大字,另一面绣着“五元及第”四字,旗下就是东张状元牌坊,去年张原喜中浙江乡试解元时县上曾出资在张原家门前建了一座木制解元牌坊,今年张原又状元及第,这更是山阴城三十年未有的大喜事,由府、县两级衙门拨银修建了一座高大的石牌坊,精雕细琢,极为精美气派——

此时的状元牌坊下人头攒动,因为今日状元夫人商氏将携子赴京与张状元团聚,除了送行的亲友和乡邻,还有从数百里外赶来的翰社社员,都有礼物和书信送上,两座牌坊之间都是送行的人,王炳麟简直挤不进去,还是陪着张瑞阳应酬的周墨农看到王炳麟,让两个仆人挤过来接王炳麟过去,张瑞阳向王炳麟拱手寒暄,问起王思任近况,王炳麟道:“过几日小侄将送家慈和妹子去袁州与家严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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