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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551)

“且慢——”

方从哲开口了,他的两道卧蚕眉竖起,神色凛然,说话语气不轻不重:“贤昆仲请少坐,老夫即命家人去东城兵马司的探询究竟,若果是假冒,定要严惩,若另有隐情,老夫绝不宽容,两位稍待片刻——”

方从哲步出会客厅,叫来一个得力管事,低声问:“世鸿今日去哪里了?”

那管事道:“少爷午前就与钱生、柳生几个友人出去喝酒了。”

方从哲问:“在哪里喝酒?”

管事道:“大约是在崇文门那一带吧,具体何处小人却是不知。”

方从哲心道:“泡子河离崇文门也不远。”吩咐道:“你即刻持我名帖赶去东城兵马司,少爷恐怕被拘押了——”想想又不妥,改口道:“你先不要表露身份,探明究竟速来回话。”

那管事急急忙忙去了,方从哲在阶墀上皱眉踱步,又叫来一个管事,让这管事持他的名帖去见顺天府尹李长庚,李长庚与他关系密切,他要请李长庚出面处理此事——

布置了一番后,方从哲想起王大智还在小厅,就又去见王大智,致歉道:“惭愧,没想到会出这等事,怠慢王郎中了。”

王大智只好宽慰方从哲道:“阁老莫要着急,此事定然与方世兄无干,只是误会而已,那下官先告辞了。”说罢,匆匆辞去。

方从哲觉得丢了颜面,很是沮丧,回到客厅,见张氏兄弟不急不躁,坐在那慢慢啜着茶,方从哲目视张原,问道:“那个自称是我儿子的人冒犯了张修撰,张修撰为何不押了他到来见我?”

张原道:“事由不明,下官岂敢造次。”

方从哲声音低沉,又问:“若那人真是犬子,张修撰又当如何?”

张原故作惊慌道:“阁老是怪罪下官没有把那人交到阁老府上来吗?”

“和我装糊涂。”方从哲心下暗恼,但现在也没法指责张原,问:“那些人又如何冒犯张修撰女眷了?”

张原心下冷笑,答道:“是下官的一个侍妾与我大兄的侍妾在泡子河宅第后门玩冰床,那自称是方公子的人出言轻薄,这才起了争执。”

方从哲不再作声,默默等待,这是双方无言的交锋,拼的是心理素质,张岱、张原心里有数,方从哲心里却是没底,午后时光流逝,日色已近黄昏,方从哲终于耐不住内心的煎熬,起身道:“多谢贤昆仲告知此事,两位先请回吧。”

张原道:“不急,下官愿意等,案情很简单,东城兵马司的人很快就会审查清楚,来向方阁老禀明案情结果。”

方从哲骑虎难下了,这时只有等,又等了大约两刻时,客厅毡幕掀开一角,那个管事露脸叫了一声:“老爷——”

方从哲步出客厅,管事满头大汗、神色惊惶,低声道:“老爷,鸿渐少爷真被抓起来了——”

管事的话还没说完,门僮跑进来禀道:“老爷,有客来访。”呈上名刺,正是东城兵马司指挥使樊尔成——

方从哲忙问:“世鸿一起回来了吗?”

门僮道:“没看到少爷。”

张岱、张原走出厅来,张原问道:“东城兵马司的人来汇报案情了吗,下官也是当事人,想旁听一下,请阁老准许。”

方从哲无法拒绝,他把张氏兄弟二人留下也是想当面对质,但现在看来,这个决定颇为不智——

东城兵马司指挥使樊尔成进来了,向方从哲施礼,见张岱、张原也在方府,樊尔成神情古怪,也见了礼,向方从哲禀道:“阁老,下官今日接到一桩案子——”当即将泡子河畔的那场纠纷说了,案情已确定,那几个男子确有调戏妇女的言语,有随从仆人和同游妓女为证,但张修撰指控他们冒充方阁老的公子,樊尔成不敢断定真假,请方阁老派人去相认——

方从哲脸色铁青,他现在相信儿子方世鸿或许酒后有些放荡言行,但只是张氏兄弟的两个小妾而已,这种事情本可一笑了之的,张原却偏要闹到兵马司去,其用心可想而知——

张岱、张原再次告辞,说天色已晚,要赶回去,方从哲难道还能把他们拘押在方府,方从哲可不是当年的严嵩、严世蕃,万历末年首辅的职权已是大为缩减,只有看着张氏兄弟扬长而去。

方世鸿当夜被接回大时雍坊,此前的悲愤憋屈变成了羞恼惭愧,见到老父,方世鸿都不好意思说自己被张氏仆人打了,但额角那个肿块却是掩盖不了的,方从哲得知儿子还挨了打,气得手脚冰凉——

……

按说方世鸿的这种轻薄言行放在别人身上算不得什么,偌大的京城每天也不知会发生多少这样的事,最多道个歉赚赔个礼罢了,但谁让方世鸿是当朝首辅之子呢,谁让方世鸿惹到的是张原呢,而且又是正值丁巳京察的前夕,京中的东林官员闻风而动,属东林或者亲东林的言官纷纷上书弹劾方从哲,诸如教子无方、御下不严、尸位素餐、毫无政绩,把大明近年来天灾人祸的责任都堆在方从哲头上,大明的言官向来都是拿着放大镜看别人缺点的,方从哲焦头烂额,根本无暇报复张原,面对把他贬得一无是处的弹劾奏章,方从哲不得不向万历皇帝上书引咎辞职——

万历皇帝在年三十的前一天下诏慰留:“卿子以市井纠纷被参,与卿何干,方今国事殷繁,阁务重大,倚毗方切,岂得以子情,引咎求去。朕眷倚至意,卿宜仰体朕衷,辅理朝政,以成君臣泰交之义,不必再有托陈。”

方从哲不甘心就这样辞职,他知道自己辞职就正中了张原的奸计,张原处心积虑就是想把他赶走,好让其师吴道南独掌阁务,以便推行那套歪理邪说,所以方从哲当然不能让张原如愿,得皇帝慰留,就继续留任,但方从哲的声誉已大受影响,世人多以成败论事,京师百姓把张原打了方从哲儿子又上门告状之事传得沸沸扬扬,认为张原爱护家人,不畏强权,敢作敢当,值得敬佩——

京中很多官员则对方从哲处理危机的能力表示怀疑,堂堂首辅对一个翰林修撰毫无办法,一旦国家有大事发生,这样的首辅又能有什么作为!

第四百四十七章 除夕烟火

“柏洒辛盘此夜情,虚堂无梦亦三更。帝城团鼓迎年急,邻院松盆熰岁明。腊节坐销杯正永,春光入望斗初横。呼嵩只切天鸡唱,肃肃千官响佩声。”

这是宣城人丘瑜写的京师除夕风俗诗,除夕夜在自家院中以松柏枝搭成一个木台,点火焚烧,要一直烧到天亮,这就叫“熰岁明”。

万历四十四年的除夕夜,北京皇城西边李阁老胡同张原寓所的垂花门外,一座松柏木架子正温暖地燃烧着,松脂的香味洋溢开来,这是一种喜庆的味道;玫瑰色的火光映在门窗上贴着的红纸葫芦上,砖木深沉,红光闪烁,这是一种喜庆的颜色;爆竹声、辞岁声、嬉笑声,各种喜庆的声音沸沸盈耳——

这一夜,张原的寓所亲朋满座、热闹非凡。

早几日张岱就说请张原一家都到泡子河畔守岁共迎新年,而张原的内兄商周祚也请妹婿一家到东四牌楼一起过年,张原无法两全,与商澹然商议一下,决定把内兄一家、族叔张耀芳一家都请到李阁老胡同聚在一起过年,张原居住在李阁老胡同也算是乔迁新居,按绍兴人习俗,新居第一年有亲朋好友一起守岁过年那就是吉祥福气,所以到了年三十这日午后,张耀芳、张岱父子,张耀芳的一个妾、张岱的妻子刘氏、妾素芝、李蔻儿,还有婢仆四、五人先到了张原寓所,还没坐定,商周祚夫妇和景兰、景徽姐妹也到了,祁承爜、祁彪佳父子随后到来,四家人一起过年,张原这座小四合院的热闹可想而知——

内院的女眷们在一起闲话、下棋、品茶、饮酒、投壶、念诵守岁诗,吃一种由柿饼、荔枝、圆眼、栗子、熟枣制成的糕饼,还要吃驴头肉,用盒盛装,由于俗称驴为鬼,吃驴肉就是“嚼鬼”,这是祈求家宅安宁,婢女仆妇忙着在房壁贴福禄、虎头、和合诸图,把点燃的灯盏放在床下,这叫“照虚耗”,穆真真不会下棋也不会喝酒,她与同样大肚皮的素芝探讨了一会分娩和育儿,就起身到各房看一看,她担心失火,所以时不时去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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