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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60)

梳着两个免耳朵丫髻的小丫头应声闪到门边,叫了声“少爷”,手里抓着小盘龙棍,长的那截还在地上拖着。

“哈,真真带双截——不,小盘龙棍带来了,很好,这就去后园演给我看看。”张原合上手中的那卷《皇明时文定》,今日上午范珍、吴庭为他读了《皇明时文定》的第一、第二卷,这二十卷《皇明时文定》精选了从洪武十七年至万历三十年这近二百年间的优秀八股文四百二十篇,并且每篇都附有精短的评语,选文侧重于嘉靖以后,嘉靖、隆庆、万历三朝的选文占全部篇目的三分之二,对科举应试具有很强的实用性和针对性,尤其是股文之后的评语,对张原帮助很大,待二十卷读完,对二百年来八股文体制演变已及体例和作法就能有清晰的了解了——

开卷有益,心里欢喜,且休闲一会儿,劳逸结合方是久长之计。

张原大步在前,穆真真握着小盘龙棍跟在后面,小丫头兔亭最喜看热闹,岂能错过,碎步跟着。

三个人来到后园,武陵和小石头正从投醪河边拔了一些青草来喂白骡雪精,听说穆真真要耍练小盘龙棍,都是大喜,小石头飞跑着去叫他哥哥大石头也来看,这兄弟二人早就从武陵这里听说了穆真真打喇唬的事——

穆真真脸儿红红,一长一短的小盘龙棍在手里绞来绞去,忸怩、拘束。

张原鼓励她道:“武艺用来防身,惩恶扬善,这正是你的本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最欣赏有本事的人,真真,开练。”

穆真真使劲点了下头,抿着唇,紧了紧扎腰的布带,反手握着小盘龙棍,身形瞬间一挺,含胸拔背,英姿飒爽,就像转眼间换了个人一般,那个卑微、羞涩的堕民少女没有了,代之是一个刚烈、锋利的灵魂——

就听一声娇叱,棍影带着风声疾挥而出,好似流星赶月,棍梢竟掠到一丈开外,不待长棍勾回,手腕疾旋,又变向劈出,霎时间,双截棍盘旋飞舞,棍影如扇,棍风如啸,张原是瞧得眼花缭乱,这不是舞棍,每一下可都是实实在在的,被抽上一棍就得筋断骨折——

张母吕氏也过来了,笑眯眯立在穿堂口看穆真真练棍,小院的石双父子三人和穆敬岩也从水井那边来到后园,穆敬岩向张原母子叉手唱喏,张原母子眼睛都盯着那一团翻翻滚滚的棍影,根本没注意到他。

又是一声娇叱,那团棍影陡然消失,穆真真停止反手握着双截棍挺身直立,好似原地未动,只是额角微现薄汗,胸脯起伏着,腰扎得紧,显得胸有些大,这十四岁的堕民少女已是曲线玲珑、亭亭玉立。

“好极!好极!”张原鼓掌大赞,热烈的眼神看得穆真真不好意思起来。

张母吕氏问:“真真这样能打得了几个人?”

这也正是武陵、兔亭和石头兄弟最关心的问题,一齐竖起耳朵——

穆真真咬着嘴唇,望着爹爹。

穆敬岩上前几步向张母吕氏叉手施礼,道:“真真胡乱练的,让太太见笑了。”

张母吕氏道:“怎么会是乱练,这种两截棍子比一截的难练吧,真真舞弄了这么久也没打到自己一下,好生了得,说说,真真打得了几个人?”

穆敬岩只好答道:“空手的话等闲四、五个汉子近不了身的,有小盘龙棍在手还能再多打几个。”

小石头问:“能不能打十个?”

穆敬岩笑。

大石头道:“何止,真真姐这么厉害,我看二十个都能打。”

张原听这小兄弟二人说话,不禁想起前日在觞涛园湖心岛遇见的商氏姑侄,那商景兰在此定要说“穆真真有万夫不当之勇”,小景徽眼睛会好奇地瞪得老大,商澹然呢,猜不出她会说什么?

张原打算月底就去会稽向王思任求教制艺,不知能不能再遇商澹然,晚明风气虽然比前代活泼自由一些,女子游山游园的不少,但在会稽街上走一走就想遇到商澹然显然不现实,嗯,走着瞧吧,学八股最重要。

第六十七章 驯骡

此后十余日,张原听完了二十卷本《皇明时文定》,《神童制艺》也听过了,《会稽王季重闱墨三十六题》上下二卷放在最后,在八月的最后一天全部听毕,还好是听书,相对要存神一些,不然短短半个月要读完这近百万字的枯燥说理文章肯定要头晕脑涨,八股文比古文要难记忆一些,因为体例单调,都是代圣贤立言,一个个道貌岸然,很难找到方便记忆的亮点,所以张原只能记得其中的一小半文章,当然,王思任的三十六篇精彩时文是烂熟于心的,听过一遍,还自己读了一遍——

这些天依旧是每日上午听书,下午思考揣摩八股奥义,傍晚时到后园看穆真真练武,再就是与武陵几个一起到投醪河畔放牧白骡雪精,这白骡似乎待在东张更适意,放开它缰绳它也不过桥回西张去,闲着这么个雪白坐骑不骑一骑实在过意不去,张原试着骑那白骡,白骡暴躁,摔了张原一跤,还好没跌伤,第二天傍晚穆真真把她爹爹穆敬岩叫来了,穆敬岩扣着缰绳,让张原尽管大胆地骑上去,张原小心翼翼刚跨上鞍座,白骡就开始撒泼想把张原颠下来,穆敬岩单臂抱住白骡脖颈,用劲一勒,白骡四蹄乱刨挣扎,大鼻孔剧喘,就是动弹不得,黄须力士果然名不虚传——

这样接连试了几次,白骡纵然桀骜不驯,也被制得服服帖帖,看到穆敬岩的黄胡子就老老实实,穆敬岩当然不可能每天都来侍候张原骑骡,小奚奴武陵就找了个花脸面具戴上,下颌粘上黄丝线,竟然也管用,把张原、穆真真几个笑得肚子疼,多骑了几次,白骡雪精也就认了,不管有没有黄胡子、黄丝线,它都很温驯,当然,这温驯只限于张原,所以当凉秋八月最后这一天的黄昏,张岱和张萼两个出了北院门,走到三拱桥上看到张原骑着那白骡在河岸悠闲漫步时,都是大为惊诧——

张萼怒道:“好孽畜,当日不肯让我骑它,介子骑着却这么温驯,气死我也!”也不管大兄张岱就在身边,叫着“拿鞭子来,拿鞭子来”,要抽这白骡。

张原骑着白骡“得得得”上了石拱桥,翻身跳下,牵过白骡,笑对张岱道:“宗子大兄回来了,骡子还你,当日这骡子跑到我家后园,我就代养了几天。”

张岱笑了笑,说道:“还好是你帮我代养了这几日,不然这白骡就让燕客给抽死了。”

张萼道:“也不抽死,就打得这畜生服帖为止——咦,介子,你没用鞭子抽,它怎么就服你?”

张原见大兄张岱虽然脸带笑意,却难掩失意和落寞,就知道大兄这次是落第而归了,张原这几日苦读八股,没留心杭州乡试的消息,但若是张岱秋闱得中,报喜的人应该会比张岱先到山阴,定会传得沸沸扬扬,但现在张岱回来了,西张别无动静,显然张岱落第了,这对自幼有神童美名的张岱是一个沉痛打击,也是生平第一次遭受重大挫折,必须散散他的心——

张原笑道:“三兄有所不知,我与这骡子打了个赌,我说我能背出它主人张宗子当年道试的那篇‘文不在兹乎’的八股文,背得出它就服我,背不出它就踢我——”

张萼大笑起来:“这么说你是背出来了?”

张原道:“那是当然,不然它怎肯服我——要不三兄你骑它试试。”

张萼笑得直不起腰,连连摇手道:“不试了,不试了,我哪里背得出大兄的八股文。”

张岱也是放声大笑,对张原说:“介子弟若真能背出那篇制艺,我把雪精送你。”

张萼便催着张原快背快背,不然白骡怎么会服贴,张原便背诵道:“文不在兹乎?文值其衰,圣人亦自疑也——”

张岱笑道:“对了,就是这么破题的,再背诵后面的。”

张原琅琅地将当年张岱道试的这篇两百七十二字的四书义一字不差背诵出来,张岱赞道:“介子弟真能强记啊,这白骡归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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