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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骚(84)

这样一来,张原已经获胜。

但事情还没有完,剩下的十六人如决堤之水,纷纷往西首走过去,最后连赤头露顶的杨尚源也走了,杨尚源又不是傻子,一个人坚守有何用,给人当笑话吗,所以也不管表舅那悲愤凶厉的眼神,低头疾行去了西列。

东庑下空空荡荡,一个生员都没剩下,原来众叛亲离,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堂外诸生喝彩声如雷,欢呼声迅速蔓延到仪门外、儒学大门外,很多有心的、无心的、激于义愤的、纯粹看热闹的,都欢呼起来,纷纷议论道:

“妙极,张原张公子八股大胜,这下子要剥姚复的头巾了——”

“剥了吗,剥了吗?”

“肯定要剥,姚黑心方巾襕衫进去,赤头青衣出来,哇哈哈,大快人心啊!”

“……”

光相桥畔的商澹然听到欢呼声,心知大局已定,便道:“两位嫂嫂,我们回去吧。”

傅氏“嗯”了一声,撩开车帷吩咐一个婢女,那婢女便过去对商周德禀明,商周德招呼两个小侄女道:“小兰、小徽,我们该回家去了。”

商景徽惊道:“就要回去了吗,叔父,待张公子哥哥出来后咱们再回去吧,小徽想问张公子哥哥一些事呢。”

商周德道:“那张公子一时半会怕是出不来,咱们不能总等在这里,叔父可是腿都站酸了。”

商景徽忙道:“那叔父上车歇着呀,小徽腿一点都不酸。”说着屈腿踊跃一下,表示她腿不酸,又问商景兰:“姐姐腿酸吗?”

商景兰道:“我也不会。”商景兰对那个张公子哥哥没有妹妹小徽兴趣那么大,她是因为难得出门一次,总想多玩一会儿,看看热闹也好。

商周德笑道:“那你们两个问你们母亲去,叔父不作主。”

小姐妹二人赶紧去问母亲,傅氏笑道:“我也不作主,问你们小姑姑。”

商澹然羞道:“为什么问我啊,随便你们好了。”

小景徽“哈”的一声笑眯了眼,“姑姑真的是随便我们吗,那我们还要在这里等。”

商澹然不理她们,其实她自己也想看到张原出来。

小孩子眼尖,这时小景徽突然看到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赶忙走到婢女芳华身边,扯了扯芳华裙腰,小手朝桥那边指着:“芳华你看,你看,上回给橘子我吃的——”

婢女芳华没明白景徽小姐说什么,朝她指的方向一看,恍然道:“哦,是那个堕民女子啊。”

对岸的正是堕民少女穆真真,她穿着黑旧的褙子和磨得起毛的青布裙,上个月张原为她在成衣铺缝制的两套裙裳早已送到她手上,可是她舍不得穿,觉得穿那么簇新的裙裳若不慎让背篓磨破了那就太可惜了,逢年过节再穿——

穆真真早就看到光相桥头这一对美丽可爱的小姐妹了,心知她们是为张家少爷而来,就不知是少爷的什么亲戚?这时见那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向她招手,便赶紧跑了过来,躬身笑问:“小姐有什么吩咐?”

小景徽朝她背篓一望,问:“我口渴了,这位姐姐篓子里还有橘子吗,上回姐姐没收我的钱。”

一边的商周德眉头微皱,小徽对着一个堕民女子也叫姐姐,实在是不成体统。

十四岁的堕民少女穆真真饱尝人世辛酸,心思极细,商周德的微一皱眉已落在她眼里,赶忙道:“小姐叫婢子真真吧,婢子就是张少爷家的奴婢,就是学署里写八股文的那个张少爷——”

“哈。”小景徽睁大黑漆晶亮的眸子,喜道:“原来是张公子哥哥家的人,怪不得上回不收我们橘子钱。”

商周德看着穆真真从背篓里取出方柿递给景徽、景兰,便有婢子代为接过,仔细剥皮让两位小姐吃,商周德问穆真真:“你是认张原家为主家吧?”

穆真真应道:“是。”

商周德点点头,还想问穆真真关于张原的一些事,忽见一个戴平顶巾、系白搭膊的差役,骑着一匹棕色骟马,一路喊着:“让开,让开,急报,急报——”马蹄踏过光相桥,向儒学宫奔去。

商周德心道:“这又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人声嘈杂的儒学宫门前也霎时安静下来。

……

连甥婿杨尚源都弃他而去,这一刻姚复真感到悲哀了,他万万也没有想到会落到今天这一地步,他不去自省,他只恨别人,这些天他三天两头请客送礼,立在堂庑西首的那五十二人当中的大部分生员他都登门拜访过,或多或少都送过礼,其中十九人更是他曲意结交的,以为此番八股赌局必胜,不料却走得一个不剩,竟没一个留下支持他,连杨尚源这畜生也走开了,难道这些人真以为他输了赌局就会拱手把方巾儒服还给省督学?笑话,休想!

姚复也算意志强悍了,遭受如此重大打击也只丧气了片刻,又重振旗鼓不气馁了,哈哈大笑道:“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朝西庑诸生一指,“你们个个落井下石,就以为我姚某人就要倒霉了,大明朝开国两百多年,谁曾见过打赌把生员功名赌掉的,大明律哪一条规定了?”

西庑诸生一听姚复骂他们是小人,无不大怒,纷纷痛骂姚复,秀才骂人,之乎者也,文绉绉热闹有趣,张萼喉咙发痒,在大父身边不敢开骂,悄悄溜到西庑下、厕身诸生间,开口大骂,眉飞色舞——

立在院中的浙江诸县的诸生也纷纷加入骂团,矛头齐指姚黑心,骂得分不清骂什么。

姚复把心一横,千夫所指,他视若无睹,全当骂别人,心里只是想:“骂吧骂吧,但你们又能奈我何!”

堂上众官面面相觑,徐知府不发话,他们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徐时进知道姚复是想耍赖蒙混,但在场诸生会放过姚复?他徐时进是不想再淌这混水了,起身作色道:“山阴儒学,成何体统!”向王思任、张汝霖一拱手:“两位先生少坐,在下先回府衙了。”

府尊大人明显是有责怪之意啊,那孙教谕极为惶恐,正这时,忽见一差役大步奔来跪禀道:“府尊大人,督学大宗师已到府衙,听说大人在山阴儒学,便径向这边来了。”

大宗师便是一省督学,又称提学官。

第九十三章 闹市捉贼

明宪宗成化年间,苏州府常熟县有个举人名叫桑悦,此人是个狂生,自称文章天下第一,这个有趣的士人曾写过一首打油诗,昭示提学官的权威,诗曰:

“提学来,十字街头无秀才;提学去,满城群彦尽沉醉。青楼花映东坡中,红灯夜照《西厢记》。”

意思是说提学官按临某地,那么这个地方的秀才就都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等提学官一走,就又花天酒地、青楼西厢起来,因为提学官的职责是端正士风、监督府、州、县学官三级学官以及管辖一省生员,能决定生员的前途命运,生员不怕正官,就怕挂职按察司副使的提学官——

浙江提学使王编,万历二十年壬辰科二甲进士,年过五旬,曾任巡按御史,素有威严、文章亦佳,去年始任浙江提学使,本月初九,他便服路过学政官署前的茶楼,见一个黑面麻子在说书,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分寸拿捏,很是精彩,便驻足听了一会儿,却原来说的是山阴秀才姚复的丑事,诸如殴人致残、居丧纳妾、逼奸寡妇、侵人田产,种种恶行,不一而足,茶馆听书者一个个听得怒不可遏,都说这样的无良生员怎么就没人敢管,县官管不了,提学官也管不了吗?

回到官署,王提学便查看绍兴府山阴县生员名册,果然有姚复这个人的名字,心里便记下了,十一月他将督学绍兴府山阴、会稽两县,准备到时查问一下这个姚复,若真如说书所言那般恶劣不堪,定要先革其功名,再付有司治罪。

初十日,王提学收到山阴县令侯之翰提请革除生员杨尚源的谍呈公文,说杨尚源以黑铅假银行骗云云,王提学心道:“山阴乃是才子之乡,士风竟如此败坏吗,看来下月要大力整顿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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