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灞陵雪(34)

眼看二人挺剑缓缓接近,这场决斗已势成骑虎,非拼不可了。看那苦楮,不知何时已悄然接近顾师言身后,意欲出手将顾师言击成重伤,酋龙殿下总不能和一个身受重伤的人决斗吧。阿罗陀极是警觉,拦在顾师言身后,怒目而视。

杜瀚章道:“且慢,比剑决斗也须挑个良辰吉日,哪有如此草率的。”

一边的大繁树不知好歹,道:“这可稀奇,又不是娶妻入洞房,挑什么良辰吉日呀!”杜存诚埋怨道:“二师兄!”杜瀚章道:“酋龙、顾训,你们二人昨夜都未歇息,顾训更是神情萎靡,这样子如何能比斗?就好比高手对弈,也讲究养精蓄锐,我辈是风雅人士,怎可如那帮江湖豪客一般拿起刀来就动手!”杜瀚章知酋龙最慕风雅,这样说定能将他打动,拖延得一刻是一刻。

酋龙闻言果然后退一步,道:“此言有理。顾师言,我可不想占你半点便宜,不然被人笑话我南诏王子胜之不武,便定于明日决斗如何?”

杜瀚章不置可否,见璎珞鬼妹的两个婢女还在一边傻看,喝道:“还不快扶鬼妹回去换衣服。”两个婢女这才慌慌张张拥着璎珞鬼妹回竹楼。

远处马蹄声响,有十余骑快马急驰而来,杜瀚章顿时脸现喜色。为首者两道浓眉,三绺长髯,顾盼之间,不怒自威,正是西川节度使杜琮。方才酋龙与顾师言争执之时,杜瀚章已命手下回府急报,请父亲大人火速前来平息这场风波。

众人上前参见。杜琮于马上问顾师言:“顾贤侄,你们这是在干什么?”顾师言不知如何回答,眼望杜瀚章。杜瀚章道:“回父亲大人,顾训和酋龙殿下在此切磋剑术,游戏而已。”杜琮看着酋龙,问:“酋龙殿下,是这样吗?”

酋龙还剑入鞘,躬身道:“是。”南诏国与西川都护府是对等关系,当时的南诏使节拜见西川节度使要行跪拜礼,杜琮坐镇西川多年,威名素著,酋龙对杜琮颇为畏惧。

杜琮道:“剑术不过是匹夫之技,大丈夫当学万人敌,方可建功立业。你们都随老夫回府,东川柳尚书昨日遣人送来十坛好酒,大诗人李商隐也在这里,当此岁末,赋诗饮酒,岂不是人生快事。”

酋龙、顾师言等人便随杜琮来到都护府。顾师言心力交瘁,向杜瀚章招呼了一声,回房倒头便睡,迷迷糊糊还在想:也许一觉醒来什么事也未发生,衣羽会来邀他去赏曼陀萝花。

顾师言这一觉就睡了五个时辰,醒来时天已昏黑,一天没吃东西了,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便出了房门,正遇见杜瀚章派来的小书僮来请顾师言去大堂赴宴。顾师言叫上阿罗陀随书僮曲曲折折走了一段回廊,来到一个很大的厅堂,堂上灯火通明,两边各排开十余张长条筵席,一席可坐两位客人,已有十多位宾客就坐,节度使杜琮高高在上居中而坐,有十余名乐工正吹拉弹奏,丝竹管弦,合奏一曲《春江花月夜》。

杜瀚章招呼顾师言与他同席,阿罗陀便立在二人身后。顾师言既已打定主意回长安,心下便不再焦虑,见酋龙坐在左边第一席,璎珞鬼妹也在,苦楮与杜存诚身后侍立。顾师言低声问杜瀚章哪位是诗人李商隐?

杜瀚章道:“刚刚还在,也许去后堂更衣了。不过这位大诗人不苟言笑,对谁都爱理不理的。”

“恃才傲物?”

“那倒不是,只是宦途失意,屡遭贬谪,落魄人难为欢笑语罢了,才高命薄呀。”

李商隐少年时自负高才,纵酒击剑,豪放不羁,磊落有奇志,未料年近四十还困顿如此,妻子王氏两年前病逝,他也一直未续弦,传闻其痴恋令狐绹之妹,写下文采华绝的《无题》诗多首,诸如“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一往情深,缠绵悱恻,一时路人能诵,但由此也更增令狐绹忌恨。

后堂走出一清瘦中年人,白面长身,剑眉凤目,虽有风霜之色,但气质温润儒雅。顾师言看了杜瀚章一眼,杜瀚章点点头。顾师言起身离座,待那中年男子走近,躬身施礼:“在下江东顾训,久仰义山先生诗名,今日有幸相见,好生欢喜。”

李商隐还未答礼,杜琮已大笑着走到二人跟前,指着顾师言道:“李大人,这位是犬子好友,姓顾名训字师言,其祖父乃大历年间诗人顾况,李大人想必也有耳闻。”

李商隐俊朗的面容浮现笑意,施礼道:“名门之后,果然不凡。”

杜琮道:“列位就座吧,摆宴开席。”

金齑丙穴鱼、龙鹤羹、麻婆豆腐、粉蒸牛肉、开水白菜,一道道蜀地美味佳肴陆续递上来,顾师言是饿得狠了,他原本不拘小节,当即狼吞虎咽起来。

众宾客颇觉诧异,这有“江东孟尝”之称的顾公子原来是个饕餮之徒。对面的璎珞鬼妹“嗤”的笑出声来,压低声音道:“好个饭桶。”

顾师言听到了,朝酋龙他们一拱手,道:“在下一日未进食了,失礼莫怪。”

堂上的杜琮哈哈笑道:“老夫就爱顾世侄率真自然,列位也无须客气,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尽兴才好。”

座中立起一人,五十多岁年纪,肥硕异常,腹大如鼓,笑起来眼睛眯成一道缝,拱手道:“鄙人食量大,从来赴宴就未吃饱过,杜公雅量,鄙人今日有望吃饱。”众人大笑。顾师言问杜瀚章这人是谁?杜瀚章说是宫廷乐师杨龟年。

琵琶羯鼓,促柱急弦,乐音一转,变为十部乐之龟兹乐,五名衣裙绚丽、细辫垂腰的龟兹舞女随着音乐节奏扭腰抖胯而来。这些龟兹舞女个个皮肤雪白,腰肢细圆,貌美如花,舞姿妖艳。

脑满肠肥的杨龟年原本大嚼特嚼,这下子也看傻了眼,盯着舞女的长腿细腰垂涎三尺。座中宾客都是精神一振,只有李商隐自斟自饮视若不见,很有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派头。

顾师言也在出神,这雪肤高鼻的龟兹舞女令他想起生死未卜的乌介山萝,受那颉啜大哥之托,山萝未脱险总是令他闷闷不乐,便对杜瀚章说年后还要再回长安。杜瀚章心知他是要去寻找衣羽,虽觉不妥,但也无法劝阻,便道:“也好,过了年我与你一道去,早几日我已禀明父亲,要去长安观摩这百年难遇的棋林盛会。”

顾师言甚喜,却道:“只是小弟还要回柴桑一趟,只怕不能与老兄同路。”杜瀚章道:“无妨,我们约好时日在某地会合便是。”顾师言决定明日便启程回柴桑,与杜瀚章约定来年正月初十在湖北襄阳相会。

龟兹舞女退下后,杨龟年起身,朝杜琮施礼道:“今日盛会,有美酒美女,更有骚人雅士,鄙人无德无能,厕身与会甚觉有愧,平生别无他技,只会拨弄两声箜篌,献丑。”

杨龟年的箜篌与常见的那种形如锦瑟的卧式箜篌不同,是竖式的雁柱箜篌,原由天竺传入中原。这腹大如鼓的杨龟年抱箜篌于怀,调了调绦轸,便弹奏起来。箜篌之音清澈无比,铮铮淙淙,比银筝缠绵,比锦瑟清空,隋唐时用于弹奏天竺乐、骠国乐和高丽乐,杨龟年此时弹奏的便是骠国乐,音韵回旋往复,极具异域风情。

唐贞元十八年(公元802年),骠王派王子舒难陀率“骠国乐团”访问大唐,在长安宫廷中演出,轰动一时。大诗人白居易为此作了长诗《骠国乐》,极尽赞美。骠国乃滇南佛国,国内有大寺庙百多座,在隋末唐初时骠国势力达到鼎盛,有18个属国,当时南诏国便是其属国之一。然而盛极必衰,唐文宗大和六年(公元832年)骠国被南诏吞并,南诏王下令屠城,骠国王公贵族几无幸免,灭国之惨,令人不忍目睹。

杨龟年箜篌之技固然绝妙,却未想到座中还有南诏王子,不奏南诏乐反而奏骠国乐,岂不是对南诏国有意讥讽。酋龙脸色阴沉,但见杜琮杜大人听得极是陶醉,一时不好发作。那杨龟年有了三分酒意,兴致上来了,弹个没完没了。酋龙坐不住了,忽然起身朝杜琮施礼道:“大人,小王先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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