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灞陵雪(7)

那女子冷笑一声,站起身来,撩开遮脸的幂缡,却是个容颜冷艳的少妇,哪里是乌介山萝!

阿罗陀大惊失色,眼见主人仰面倒在地上,匕首仍插在胸口,也不知是死是活?当下掉头便朝顾师言这边奔来,两个胡人挥刀追击,阿罗陀铁棍向后一格,“铛铛”两声,格开两刀。

刺杀顾师言的那个冷艳少妇本欲在匕首上踏上一脚,彻底结果顾师言的性命,见阿罗陀须发倒竖不顾一切地冲过来,不禁心生惧意,当即扭身上马,声音清脆地招呼一声,那两个胡人也无心恋战,因坐骑前腿已折,只好步行,紧随那少妇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阿罗陀哪里还顾得上追击,双手抱起顾师言,不停地叫“巴婆罗巴婆罗”。

顾师言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听到阿罗陀的呼唤,使劲睁开眼,气息微弱地道:“山萝——山——萝”,旋即昏厥过去。

远处蹄声隐隐,那颉啜率众追来。

上卷 三、曾留巫山梦里香

顾师言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清醒过来先是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师父,寒山的诗我却喜欢这一首,‘有乐且须乐,时哉不可失。虽云一百年,岂满三万日。寄世是须臾,论钱莫啾唧。《孝经》末后章,委曲陈情毕’。”

这少女的声音宛若黄莺出谷、乳燕新啼,又好比银筝轻拨、珠落玉盘,若非亲耳听到,顾师言真不信世上竟有这么好听的声音,俗谚“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原来世间最动听的声音不是来自丝竹管弦,而是少女的歌喉,这少女只是吟诗,却比唱歌还好听。

顾师言怕这是在梦中,睁眼一看,见自己卧在一张云床上,竹布罗帐低垂,窗外阳光照射,房内明亮洁净,那少女的声音自外间传来。

顾师言双肘一撑,就欲坐起,不想左胸一阵剧烈疼痛,忍不住“啊哟”一声,这才记起自己身受重伤,却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听到顾师言的呻吟,床前猛然立起一人,面黑齿白,耳戴银环,正是阿罗陀,掀开竹布帐,见顾师言醒来,大喜,赫赫憨笑。

外间随即进来一人,手持念珠,口宣佛号,却是老僧吉备真备。顾师言挣扎着要起身,老僧上前轻轻按住他的肩头,微笑道:“檀越伤口尚未愈合,还须静养。”

顾师言感激道:“多谢大师相救。”

老僧道:“檀越吉人天相,伤在心脾之间,脏腑未损,不然老衲亦无法施救。”

原来顾师言重伤昏迷后,那颉啜领着十九回鹘勇士堪堪赶到,当即将顾师言送上佛崖寺,老僧吉备真备当真是无所不能的,岐黄之道竟也精通,正施救间,山下又有大队唐兵急驰而至,却是与顾师言主仆二人在韩城分道而行的那个回鹘勇士领兵前来,那颉啜得知兄长重伤,又听老僧说顾师言性命无碍,于是连夜奔赴大散关去了。

这都是两日前的事,这期间顾师言一直昏睡不醒,伤势固然不轻,连日奔波也已疲惫过度。

顾师言获悉那颉啜无恙,心下一宽,旋又想起乌介山萝依旧毫无音讯,不禁叹了口气。

老僧知他心思,宽慰道:“若是老衲所料不差的话,檀越所寻之人还在长安城。”

顾师言一想,觉得老僧说得在理,此一路关卡重重,敌人掳了山萝去,追兵四出,岂能轻易西出阳关!反倒是长安城是安稳的藏身之地,长安城人丁百万,胡汉混杂,藏个把人实非难事。

老僧心思缜密,令顾师言大为佩服。

此后数日顾师言一直在佛崖寺养伤,老僧吉备真备的疗伤草药甚是灵效,伤口已然结痂,可以下床轻微走动。

这日午后,顾师言见天气甚好,便要到户外走走,舒舒闷气,也想解开心中一个疑问:那日在外间吟诗的少女是谁?是否就是梅林中遇到的那白衣女郎?

一出禅房,便是梅林,顾师言信步朝梅林中行去,阿罗陀在后跟随。梅林幽深,积雪未融,顾师言自东向西穿林而过,见前边是一山崖,山崖上有三间精舍,门户虚掩,寂静无人。

精舍内的摆设极为清雅,顾师言一眼看到的是琴台上的一具七弦琴,琴弦泛出冷幽幽的光泽,不禁心中一喜,他曾师从卢藏用学琴,于此道颇有会心之处,只是后来专心于棋,琴技有所荒疏,此时见良琴在台,不免技痒,便上前试试琴音,轻按徐拨,但听“铮铮琮琮”,音色极美,兴致上来了,便弹奏了一曲《蒹葭》。

正自陶醉之时,忽听门外有人曼声吟道“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顾师言闻声大喜,急忙立起身快步来到门外,也顾不得动作过大牵扯得伤处一阵疼痛了。然而精舍外的山崖空地上,只有阿罗陀一个人在那揉眼搔头,一脸的困惑,顾师言问他刚刚有谁到过这里?他手指梅林方向,却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顾师言心想这事怪了,明明听到少女吟诗声,为何一眨眼就不见了?精舍距梅林有七、八丈地,哪有这么快的身手能倏进倏退?

顾师言也就没心思弹琴了,与阿罗陀二人穿过梅林回到栖身的禅房,却见老僧吉备真备在房中相候,还带来了一副棋具,笑道:“顾檀越是当今棋坛第一高手,老衲虽已多年未与人弈棋了,但方家在此,不请教一局连佛祖都要见怪的。”

顾师言连称“岂敢”,又道:“大师此言折煞晚辈了,晚辈的恩师卢讳藏用当年向你学过琴,大师可说是晚辈的师祖。”

吉备真备道:“韩文公有言‘能者为师’,休论这些辈分虚名。老衲是北派禅宗的弟子,吾师神秀上人曾言琴棋之道驰心逸性,有碍修行,但老衲执迷不悟,可见天生俗骨,难得解脱了。”

顾师言道:“大师何必过谦,晚辈斗胆放肆一句,这世间僧尼多而修行者少,如大师这般慈悲为怀心中有佛者有几人?”

老僧一笑道:“顾檀越具广长舌相,能说会道,且先手谈一局,棋中乃见真性情。”

两人纹枰对弈,顾师言恭恭敬敬执白先行,他知吉备真备棋力甚高,因此每一着都凝神细想,丝毫不敢大意。

而老僧吉备真备倒是心思敏捷,落子如飞,吉备真备六十年前就有“快棋王”的美誉,以算路快而准著称,未想年过九十,风采不减当年。老僧人虽慈和,但棋风凌厉,扳头扭断,着法凶狠,而且攻守弃取张弛有度,并不是一味的恋战嗜杀,宛然盛唐王积薪之流的力战风格。

顾师言逢此强手,抖擞精神,沉着应战,牢牢把握住大局,并在中局弈出飞镇的好手,老僧顿时陷入沉思。

顾师言见老僧迟迟不落子,内急起来,起身出门欲行方便,一拉开门正见门外一白衣女郎竖起右手食指贴于唇鼻间作“嘘”声,似在示意目瞪口呆立在那儿的阿罗陀别出声,那白衣女郎扭头与顾师言打了个照面,一张俏脸登时变得绯红,纤足一顿,整个人如飞鸟投林般掠起,转瞬间消失在梅林中,这等轻盈美妙的轻身功夫顾师言真是闻所未闻。

老僧还在苦苦思索,总觉白棋飞镇之后黑棋很难措手,且白棋全局厚实,黑棋中腹棋形薄味道恶,已呈败象,苦思无良策,废然投子认负,叹道:“顾檀越之棋蓄劲藏锋,不战屈人,为古来所无,老衲甘拜下风。”

顾师言也对吉备真备如此高龄行棋思路依然清晰深表叹服,却又直言道:“此局面黑虽稍稍不利,形势却未大坏,且实空黑尚领先,大师何以轻易放弃?”

老僧含笑道:“处劣势而意图翻盘,无非胡搅乱战寄望于对手出昏招,如此患得患失,于人心智有损,离围棋‘忘忧’之旨远矣。老衲下棋一旦处于劣势,顿觉四大皆空,一切名利之心涣然冰释,所以说弈棋亦可参禅。”

老僧此言语带玄机,顾师言却没细想,话锋一转说到山崖边精舍里的七弦琴,装作不经意地提到那白衣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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