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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15)

微胖的全常侍脸露笑意,微微点头;丁异颇为惊讶,两年不见,这个陈操之倒是长成一表人才、风仪不俗啊;敷粉鳏夫禇文谦瞥了陈操之一眼,便鼻孔出冷气,两眼望着厅梁。

丁异开口道:“陈操之,听说你略窥书法门径?”

陈操之也不多说,应了一声:“是。”

丁异道:“这位是钱唐禇君,精于书道,你想向他请教,老夫就成全你这一回——取笔墨纸砚来。”

便有侍者将两副笔墨纸砚分别置在禇文谦与陈操之面前小案上,往砚里注少许清水,磨起墨来。

陈操之示意侍者退到一边,他自己磨墨,一手揽着大袖,另一手磨墨,不紧不慢,用力均匀。

禇文谦袖手看着侍者磨墨,自嘲道:“今日破例,今日破例,聊博全常侍、丁舍人一笑。”

侍者很快磨好一砚墨,禇文谦也不等陈操之,拈起建康白马作坊精制的兼毫长锋笔,箅了箅墨,略一思索,提笔在左伯子邑纸上便写——

钱唐士族首领全礼全子敬起身踱过来,站在禇文谦身后看其书写,禇文谦用的是他拿手的汉隶《礼器碑》体,《礼器碑》全名《鲁相韩敕造孔庙礼器碑》,字体工整,大小匀称,左规右矩,法度森严,用笔瘦劲刚健,轻重富于变化,最明显的特点是捺脚特别粗壮,尖挑出锋十分清晰,燕尾尤为精彩。

禇文谦书写了《诗经·关睢》的前半篇——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全礼官位清显,学识不凡,他看禇文谦这笔《礼器碑》体,书势厚重有余、沉静不足,气韵秀丽有余、典雅不足,这样的书品只能算作下下品。

自从九品中正制施行以来,品级评定成了时尚,无论书法、诗赋、音乐、绘画、围棋,乃至容貌风仪、清谈高论,都有好事者为之品评,也同样分为九品,不同的是九品中正制是朝廷指派以司徒为首的官员进行评定,而书法、诗赋这些的品级则是由民间风议,就以书法而论,时下被列为第一品的只有两个人,那就是王羲之和谢安。

陈操之还在磨墨,禇文谦已将半篇《关睢》写好,搁下笔,抱拳左肩,扭头道:“让全常侍见笑了。”

全礼道:“不错,也是入品的好字。”

这时,陈操之朝禇文谦躬了躬身,说道:“请借笔一用。”

禇文谦愕然,随后失笑道:“是不是觉得我这支笔特别好,能写出好字是因为有一支好笔?”

陈操之淡然不语,眼神明静。

敷粉鳏夫禇文谦摇着头,让侍者把这支兼毫长锋笔递给陈操之,越想越可笑,忍不住哈哈大笑。

陈操之没有再看禇文谦一看,他铺开如膜如霜、匀薄如一的子邑纸,用镇纸两端压住,双手各执一支笔,匀了匀墨,在全礼、丁异、禇文谦惊奇的注视下挥毫书写,竟然是左右手齐动,两支笔一起落纸——

全礼麈尾一拂,大步过来,立在陈操之左首,丁异也走了过来,立在右首,两个人倾身延颈看着陈操之书写,都瞧得目瞪口呆。

禇文谦起先安坐不动,心存鄙夷,暗道:“又不是耍百戏杂技,两手写字,哗众取宠,无非涂鸦而已,算得了书法吗?”但看全常侍、丁舍人两位,那眼睛是越瞪越大,表情是由惊奇转为惊叹,禇文谦忍不住了,也起身踱过来瞥了两眼,这两眼一瞥,吃了一惊——

只见陈操之左手书写的是当今最流行的钟繇《宣示表》楷体,笔法雍容自然,点画遒劲、刚柔并济,《宣示表》因为书品第一的右将军王羲之的极力推崇,名气极大,是天下书家心摹手追的楷体范本,褚文谦自然也临摹过,所以能看出陈操之这笔《宣示表》体的功力不在他之下,但这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啊!

然而这也就罢了,毕竟临摹《宣示表》神似的书家大有人在,奇就奇在陈操之的右手书写的字体,这种字体他从未见过,是行楷,字体仿佛俊美修长的男子,衣袂飘逸,却又风骨凛然,字体间架结构严谨,风格平正,却又不时显现险峻和妩媚——

禇文谦虽然瞧不起寒门庶族出身的人,但作为一个自幼经过系统学习的士族子弟,学识修养还是有的,心里明白陈操之的右手字体别具一格,是有别于当世两大书家王羲之体和谢安体的另一种行楷书体,他不得不承认,这种书体很美。

散骑常侍全礼的眼力自然在禇文谦之上,他仔细观察陈操之的两种书体和左右手运笔的异同,发现陈操之并不是左右两支笔一齐动的,有先有后,一心两用总是不可能的啊,陈操之的左手《宣示表》楷书暂且不论,这右手的行楷,笔力刚劲挺拔,隐约可见隶书的笔意,与王羲之那种委婉含蓄、遒美秀丽的书风不同,别具一种清峻洒脱的阳刚之美——

当然,陈操之的这两种书体都远未达到天质自然、圆润自如的境界,可以说气象已具,但火候尚浅,依全礼的识见,陈操之的左手《宣示表》楷体大约可评为第八品,而右手的这种清峻峭拔的行楷至少可评为第七品,陈操之才十五岁,单就书法而论,今后造诣不可限量。

反观禇文谦的汉隶《礼器碑》体,练了这么多年,勉强可算第九品,只是已练成死格,毫无灵气,再不可能有长进了。

第十五章 停云

陈操之将两只兼毫长锋笔搁在砚台上,十指交叉,看着自己写的这幅字,觉得两种书体都有进步,颇感欣慰。

散骑常侍全礼先前一直沉浸在陈操之独树一帜的行楷书法中,这时才发觉陈操之用这两种书体写的是一首仿《诗经》体四言诗,全礼也算博览群书,但却不知这首诗的出处,他用晋朝官话洛阳腔吟咏道:“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

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东园之树,枝条再荣。竟用新好,以招余情。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翩翩飞鸟,自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吟罢,赞道:“比兴复沓,哀而不怨,诚国风之流亚也,好诗!好诗!”又问:“操之小友,此诗何名?何人所作?”未等陈操之回答,他自己就挥动着麈尾朗声大笑起来,说道:“想必操之小友又要说‘君食鸡子,觉其味美,难道还追问是哪只鸡所生的吗?’哈哈,妙哉斯言!”

丁异和禇文谦面面相觑,都不明白全礼话中之意,什么鸡子母鸡的,简直莫名其妙,但有一点很明确,全礼很欣赏陈操之,竟然不顾尊卑之分称呼陈操之为小友,这真让丁异和禇文谦大为吃惊。

陈操之躬身道:“长者有问,小子敢不作答,此诗名《停云》,托以怀友,实思故亲。”

全礼摇头赞叹不已,命侍者将陈操之这幅字收起,他要带走,又对禇文谦笑道:“丁氏娘子有如此小郎,禇君要娶之大不易啊,哈哈,丁兄,在下告辞了。”也不待主人相送,迈步便出了大厅,厅廊下自有全氏仆役接应。

禇文谦满面羞惭,全常侍虽然没有直言陈操之的书法在他之上,但那态度不言自明,尤其是最后那句“娶之大不易”的话,简直让他有无地自容之感,僵着一张敷粉难掩其黑的脸,向丁异告辞,再不提半句求亲之事,匆匆而去。

丁异还有点没回过神来,两位贵客出门他都忘了相送,转头四顾,窗明几净的正厅除了几个侍者之外就剩他和陈操之了。

陈操之正准备起身回小院,却听厅壁左侧那张镂刻精美的竹帘后传出丁幼微的声音:“小郎,到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