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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165)

陈操之步出草棚,站在嫂子丁幼微身边一起远眺,笑道:“摊子铺得太大,钱唐陈氏现在是负债累累,欠了两百万钱了。”

除了欠佃户的卖田钱之外,钱唐陈氏又分别向丁幼微母家和刘家堡借了五十万钱,陈家坞以负债经营的方式急剧扩张起来。

丁幼微道:“小郎魄力惊人,我叔父与刘族长前日估算,这些欠债钱唐陈氏三年之内就能还清,那时陈氏别墅将会成为钱唐首屈一指的大庄园,想想就让人高兴啊。”

……

丁幼微是服一年的齐衰之丧,陈母李氏是去年十月初八去世的,到今年十月初八脱孝除服,宗之、润儿也一同除服,两个孩子一年来不能肉食,连瓜果都不能食用,也真是苦了孩子。

十月十五,丁幼微带着阿秀和雨燕,向叔父丁异借了四名带刀部曲,由来德领路,前往华亭陆氏庄园拜会陆葳蕤,当月二十一,丁幼微一行来到华亭,先让来德去陆氏墅舍探讯,来德回来说陆小娘子不在华亭,上月就已被其父接到建康去了,陆夫人张氏也一道去了。

丁幼微只好怅怅而回,归来对小郎说起,不免为陆葳蕤牵心,因为听说陆氏族长陆始固执而严厉,只怕陆葳蕤会受伯父苛责。

十一月初的某日,谢道韫遣仆从建康远道送信至陈家坞,说年初陈操之托陈尚带给她的曲谱她已收到,很是欢喜,又说听闻陆葳蕤到建康后,便有会稽孔氏子弟孔汪上门求亲,陆始竟不与其弟陆纳商议,擅作主张允婚,陆纳因陆葳蕤矢志不嫁,也是无可奈何,而建康士庶对孔汪则大为非议,都说孔汪趁陈操之为母守孝夺人所爱,没有君子风范,要向陆氏求亲的话,也应该等陈操之出服来建康后,再与陈操之一较才学高下——那孔汪狼狈不堪,在建康竟呆不下去,匆匆辞婚,回会稽去了;又说桓温受封南郡公,其弟桓冲为丰城县公,子桓济为临贺县公,龙亢桓氏,如日中天。

谢道韫的信洋洋洒洒数千言,把陈操之关心的事一一说到,唯独没有提及她自己。

第五十九章 祸兮福所倚

腊月中旬的一场大雪,钱唐陈氏大庄园银装素裹,青山白头,田野茫茫,好似冰雪王国,极目远眺,天地一白,唯有明圣湖雪落无痕,沉沉湖水包容一切冷暖、喧嚣和千古沉寂。

秋收冬藏,陈氏族人以及聚居在陈家坞周围的荫户、佃户这时候都没什么农活可干了,一家老小围坐在炉火边,缝缝补补、修理农具,过年的年货也由陈家坞那边分发下来,鱼肉米粟油盐布帛具足,该纳的赋税已由陈氏家族代他们办妥,不用担心奸胥猾吏会来拍门敲剥,这就是托庇在世家大族下的好处,而陈氏待下人尤为宽厚良善,所以陈氏的荫户、佃户、雇工都觉得这日子过得有滋味,有从此在这里安身立命的归宿感。

冰天雪地中也有忙碌的,那就是陈氏庄园的锻冶铺,紫烟缭绕、炉火熊熊,“叮叮叮——”清脆的打铁声传得很远,明年开春,陈氏庄园需要大量的犁、耙、锄、镰之类的农具,陈家坞大管事来福之子来德发明了一种反复推拉式风箱,用这种风箱鼓风比铁匠惯用的皮橐式鼓风装备便利得多,风力持久而强劲,也更省力,锻冶炉火猛烈,铸造出来的铁具也就更经久耐用。

腊月二十四,刘尚值踏雪来访陈操之,说陆纳陆尚书派人来请他赴建康任记室书佐,年后进京,虽是无品属官,但既然陆纳肯提携他,前程肯定看好。

陈操之笑道:“那可要恭喜了,刘伯父开怀大乐了吧。”

刘尚值道:“是啊,我在刘家堡蛰居一年多了,一介寒门,无头无绪,苦闷啊,简直想服五石散解忧——”

陈操之道:“嗯,服五石散也好,这大雪天你就可以光着膀子走过来了,手里还拿根冰锥大嚼——”

刘尚值哈哈大笑,说道:“子重,咱们知交好友,我有话直说,我看陆尚书的女婿你当定了。”

在刘尚值面前没有什么好掩饰的,陈操之眉毛一挑,问:“何以见得?”

陈操之道:“你想啊,是你把我引荐给陆尚书的,陆尚书若怨恨你,哪里还会记得钱唐这个小角落里还有我刘尚值这号人物、要特意遣使召我进京!这表明,陆尚书对你依然器重。”

陈操之道:“这是尚值兄才干得到了陆尚书的赏识,而且你是因为褚俭刁难而辞职的,陆尚书自然要提拔你。”

刘尚值从怀里掏一封书贴,递给陈操之道:“子重请看,这是陆尚书的信,也提到了你。”

陈操之展信来看,先不看信里写的是什么事,而是欣赏陆氏家族独有的麻纸秃笔书,这种黄麻纸只有华亭庄园里的造纸坊才能制造,纸质精美,去年四月他在华亭与陆葳蕤相见,陆葳蕤就送了他五大卷黄麻纸,至今还未用完——

陆纳用的是《平复帖》式的章草书体,信笔写来,质朴老健,且富有真趣,笔画如盘丝屈铁,结构茂密自然,论笔力和气韵,陈操之认为陆纳的章草书法已经胜过其伯祖陆机,只是陆机才名更大而已。

陆纳在信末的确提到了陈操之,说他在吴郡任上,原打算征召陈操之为郡文学掾,而今时过境迁,他离开了吴郡,陈氏也已名列士籍,陈操之会有更好的前程——

陈操之点头道:“陆尚书真是有德君子,我实有负于他。”

刘尚值笑道:“负老丈人无妨,莫负陆花痴即可。”又道:“我明年正月十八就会启程赴建康,安定下来后会给你写信,你明年底也应该到建康了,到时我们又可以相聚。”

陈操之道:“丁春秋明年要去扬州,做王劭王内史的属官散吏。”

……

光阴易逝,转眼就是除夕,丁幼微依然带着宗之、润儿,连同英姑、小婵等人来玉皇山草棚与陈操之守岁迎辛酉新年——晋穆帝升平五年,这一年,陈操之十八岁,丁幼微二十九岁,宗之十一岁,润儿九岁,身高已近八尺的冉盛十五岁。

正月十七,刘尚值与丁春秋一道来向陈操之告别,二人将同道至建康,而后丁春秋乘舟下扬州。

二月初五,顾恺之与徐邈远道来访,挚友分别一年余,此番相见,欢喜自不待言,徐邈已通过侨徐州大中正的品评,领到了六品官人免状,因荆州别驾顾悦之力荐,十八岁的徐邈以儒学优异被武陵郡太守辟为文学掾,来此见过陈操之之后便即赴荆州武陵郡就职。

陈操之笑问:“仙民拜见过冯府君了吧?”

徐邈脸一红,顾恺之抢着答道:“那还能不去见!仙民真是掩藏得滴水不漏,我一直不知道这事,这次同道来钱唐才向我说起,真是奇哉怪也,仙民竟成了子重的妹婿了!”

徐邈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操之问:“我义妹凌波与仙民堪称佳配,婚期选定了没有?”

徐邈镇定了一些,说道:“已占卜请期,就在今年十一月十九。”

陈操之点点头,选定今年冬月,自然是考虑了他守孝的缘故,而且冯凌波也是他母亲的义女,所以婚期选在他脱孝除服之后,这样他这个义兄也可以参加婚礼。

顾恺之道:“仙民大婚再远我都会来的,对了,子重,陈家坞这一年来变化极大啊,说是沧海桑田太夸张,但一路行来除了山水依旧秀美,其余道路、房舍大变样,原先过江一路行来看不到几个人,现在是络绎不绝啊。”

陈操之笑道:“等仙民来迎娶我义妹时,你再来这边看看,又是大变样。”

顾恺之道:“我不管这些,子重取你近来画作与我看,画作有长进我才快活。”

陈操之便取他画的《冉盛怒目图》、《润儿垂钓图》、《山居四季图》与顾恺之看,顾恺之展开一幅《冉盛怒目图》一看,悚然睁眼,嘴上顿时没声音了,赏看半晌,又看《润儿垂钓图》和《山居四季图》,嘴里开始“咝咝”吸气,叹道:“子重,一别四百日,你的画技大进啊,吾甚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