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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201)

陆纳接替庾希兼任扬州大中正,这时开口道:“谷风有云‘宴尔新婚,如兄如弟’何解?”

陈操之大袖轻拂、步履从容,来到陆纳身前深深一揖,答道:“兄弟,天伦也;夫妇,人伦也,新婚而如兄如弟,是结发而如连枝,人合而如天亲也。”

陆纳微一点头,默然沉思。

陆始看了陆纳一眼,似责怪陆纳问得太简单了,却未思及陆纳问这个问题是有深意的。

江州内史兼领江州大中正王凝之见韩康伯与孙绰端坐不动,心知这二人是辩难高手,想必是要等到最后的,便道:“我有一问,《说卦》云‘乾健者,言天之体以健为用’,请试论体用之名。”

陈操之略一凝思,说道:“天者,定体之名;乾者,体用之称。理事兼申,能用俱表,与‘用’对称者曰质、曰形、曰能、曰力,异名同义,大用外腓,真体内充,词章、经济均可言体用。”

世无陈操之,则王凝之娶谢道韫矣,虽然谢道韫归宁会向叔父抱怨王凝之迂腐只知迷信天师道,但日子还是照样过,然而因为有了陈操之,这些就已悄然改变,王凝之虽然依旧娶了谢氏女,但娶的却不是谢道韫这位当世大才女,当然,王凝之并不知道这些,很和气地说道:“陈子重说得甚是,我没什么可问的了。”

丹阳尹兼领豫州大中正韩康伯紧接着说道:“大中正考核,单单问难岂不是太过简略,我就以王内史体用之问再与陈操之辩难。”

堂上诸人都是精神一振,陈尚的心也提了起来,他知道十六弟的真正考验到来了,十六弟在八州大中正考核中轻而易举地过了五关,而剩下的三人分别是韩康伯、孙绰和庾蕴,这三关绝不是那么容易过的,庾蕴因为其兄庾希的缘故对十六弟怀恨在心,自是要千方百计刁难十六弟,而孙绰、韩康伯是玄辩高手,孙绰的玄言诗号称江左第一,韩康伯更是当世易学和玄学大家,有《周易系辞注》、《说卦注》、《辩谦论》名世,陈尚方才听贾令史说起,孙绰、韩康伯与陆始交情不浅,想必是要全力考验十六弟的。

谢道韫知道精彩的辩难开始了,挺直小腰,抬眼从叔父谢万的肩头望出去,看着陈操之挺拔的背影,心里为陈操之准备着答词。

第十三章 尴尬谢道韫

敲木鱼,问难道:“易之功用,其体何为?”

陈操之答道:“体之与用,犹如灯光,有灯即光,无灯即暗;又如刀之于利,有刀则利,无刀由无利。”

韩康伯问:“六经、语、孟,不曾言体用二字,何也?”

陈操之道:“夫子每言无非有体有用,坦直而明通之论也,辩析义理,妙在会心,何必皆先贤所曾言乎?”

座上司马昱、谢万、郗超、竺法汰、竺道潜诸人皆点头称善,魏晋玄风,最喜突破前人窠臼,拘泥迂执之辈不为世所重。

韩康伯微窘,他最精于易象之学,当即道:“象曰‘天行健’,象有实象假象,如何辨析之?”

陈操之道:“易之所谓实象假象者,若地上有水、地中生木升也,皆非虚文,故言实象;假象者,若天在山中、风自火出,如此之类,实无此象,假而为义,故谓之假,并非真假之假也。昔日王弼恐读易者拘象而死于言下也,于其《易略例》申明曰‘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

郗超在一起助谈道:“韩尹著易象数万言,不知是得意还是得象?”

韩康伯大窘,说易谈玄半生,未有今日这般窘迫。

庾蕴道:“王辅嗣论易,一家之言也,并非千古不移之论,不然,周易何以流传!”

此时陈操之转身面对庾蕴,庾蕴就坐在谢万左侧,谢道韫使垂下眼睫,只看着陈操之穿着布袜的双足,布袜雪白,可以看出足拇指棱起的线条,显得矫健有力,不禁想走陈操之一日之内可登山涉水步行百余里的脚力,旋即回忆起那次陈操之登九曜山时她差点滑一跤,是陈操之搀了她一把。

只听陈操之说道:“说理陈义者取譬于近,假象于实,以为研几探微之津逮,圣人立言,启蒙后学也,穷理析义,须资象喻,然而慎思明辩者有戒心焉,游词足以埋理,绮文足以夺义,不能得意忘言,则将以词害意,假喻也而认作真质,斯亦学道致之者之常弊。是故《易》之象,义理寄宿之蘧庐也,药饵以止过客之旅亭也;《诗》之喻,文情之所归宿也,倘视易之象如诗之喻,妄言觅词外之意,超象揣形上之旨,丧所怀来,而亦无所得返。”

座中人皆叹妙,郗超、范宁却知陈操之此言另有深意,“游词足以埋理、绮文足以夺义”,此非讥讽玄辩乎?理并非越辩越明,往往越辩越糊涂,终日清谈,何如默学深思?夸夸玄辩,何如躬为实事?

韩康伯、庾蕴俱无言,孙绰孙兴公叹道:“听陈操之此言,但觉往日所作之玄言诗俱废,正所谓丧所怀来,无所得而返。”

孙绰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孙绰这简直是对陈操之甘拜下风了,诸葛曾、袁通这些年轻一辈这才对陈操之刮目相看,孙兴公善辩是出了名的,未交一言就已令孙兴公折服,陈操之辩才实在惊人。

司马昱对陈操之在玄辩中表现出的才华和风度极为赏识,手中尘尾在案上一击,笑吟吟道:“诸位,陈操之可算通过考核否?”

八州大中正俱无异议,那庾蕴虽然不甘心,但也知道这个陈操之的确有过人的才华,边韩康伯、孙绰都自认不敌,他若再不识进退,硬要刁难,只像兄长庾希那样损及自身清誉,对付陈操之,只有徐图后计。

只有陆始不肯让陈操之就此轻易过关,说道:“会稽王,此次只有八州大中正在此,这样就算通过考核,恐难服众。”

司马昱含笑道:“陆尚书也要问难乎?请便”

陆始面皮紫涨,说道:“我素不善清谈,但我举荐一人,可胜陈操之。”

司马昱摇头笑问:“莫非支公乎?若考核要由支公来,那朝廷还有何可用之人才?都被拒之山门外矣。”

陆始道:“非也,我举荐之人,亦是青年俊彦,便是范玄平之子范宁范武子。”

孙绰玄辩曾输给范宁,当即点头道:“范武子与陈操之可称一时瑜亮,当有一番激烈舌辩。”

谢道韫领教过范武子的辩才,那日若非陈操之助谈,凭她一人想要折服范武子只怕很难,应是难分伯仲,现在见陆始推出范武子,不免有些为陈操之担心,又期待陈操之尽展所学,挫服范武子。

范汪被桓温贬为庶人,会稽王司马昱深为痛惜,素闻范汪之子勤于儒学,不知其玄辩亦如此犀利,便问:“范武子,你可愿与陈操之辩难?不过本王有言在先,陈操之考核已经是通过了,以下只是一般清谈而已,诸位尽可随意问难。”

陆始虽然不服,但也无可奈何,只盼范宁辩难胜过陈操之,挫折一下陈操之的狂妄,当即目示范宁。

范宁躬身道:“会稽王,在下昨夜与陈子重长谈两个时辰,论玄,陈子重是王弼复生,吾不及也;论儒,陈子重当为一代儒宗,愚以为郑康成后一人耳。”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陆始瞠目结舌,望着范武子。

范武子道:“陆公,在下尽力了,要想在儒玄上折服陈子重,就算王辅嗣、郑康成在此,亦是勉为其难。”

陈操之拱手道:“范兄过誉了,昨夜长谈,得范兄教诲甚多。”

范武子道:“非是过誉,子重昨夜所言‘无善无恶乃心之体、有善有恶乃意之动、知善知恶为有良知、为善去恶当在格物’,只此四句,若生发扩充开去,便是一门儒学。”

老僧竺道潜合什道:“善哉,陈檀越此言暗合佛典——”徐徐念诵道:“思则孝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不喧,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