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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206)

谢万并不知其三嫂刘澹曾对谢道韫说过“生年不满百,喜欢就要争”的那番话,若是知道,定会嗤之以鼻,认为那是妇人浅见,并强烈反对。

对陈操之的欣赏,谢万也是发自肺腑,并非虚伪作态,但前提是不要损及他谢氏的利益,所以说谢万其实与陆始无异,比之温和重情的陆纳更重虚名。

陆纳自昨日大中正访谈后对陈操之原有的一些不满消减了许多,他觉得陈操之是真心喜爱葳蕤的,并非是妄攀门第,想借陆氏上位,但这些事陆纳也只是放在心里想想,他没有抗拒兄长和整个家族的勇气,他不能把葳蕤下嫁陈操之,这是很无奈的事,此时听说陈操之来访,心道:“陈操之该不会是请谢万来说情,想向葳蕤求婚的吧!”

一边的张文纨见陆纳皱眉不语,那管事还在等着吩咐呢,便道:“夫君,见见陈操之又何妨,就当作若无其事事,和以前在吴郡时一样不就行了。”

陆纳点点头,吩咐管事请谢、陈二人到正厅相见,他整了整衣冠,迎了出去,临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正与女儿陆葳蕤清亮的眸子相对,那企盼的眼神让陆纳心弦微颤,足不停步,出书房门而去。

陈操之见到陆纳,就好比还在吴郡求学那时自由出入陆府一般,执后辈礼,口称陆使君,彬彬有礼,无可挑剔。

陆纳很奇怪自己竟然对陈操之没有半点怨气,亦是一派长者的从容,问陈操之三年守孝之事、所读何书、书法进境……让一边的谢万瞧得有些讶然,陆纳的雅量着实让人敬佩啊,喜怒不形于色,简直胜过他三兄谢安石了。

陆纳听说谢万是来求览《桓伊赠笛图》的,便道:“此图藏于我书房,谢常侍要赏看,便请去我书房陋室一观。”叫过一名小僮,让小僮先跑去书房让张文纨与陆葳蕤回内院去。

陈操之与谢万来到陆纳的前院书房,布置一如吴郡陆府的那个书房,前年陆纳入建康,别的都不带,就是把他收藏的碑帖书画装了几大车运来,公务闲暇,时时赏玩。

陆纳亲自从沿壁一排书橱中找出那轴绢本《桓伊赠笛图》,转过身来,却见陈操之与谢万正看书案上那幅《蒋陵湖春晓图》,谢万对着湖面留白出现的那一大滴墨污叹息道:“好一幅佳作,奈何污损!”

陆纳道:“是小女习作,不慎作废,未及收起,让谢常侍见笑了。”即命小僮将画收起。

陈操之止住道:“且慢。”对陆纳道:“陆使君,容我再看看这幅画。”

陆纳自不会拒绝,自展《桓伊赠笛图》与谢万观赏。

谢万见陈操之凝神看那幅废画,便道:“操之与顾恺之同为河东卫协弟子,也精于绘画,莫非是想挽救此《蒋陵湖春晓图》否?”

陈操之点头道:“一幅佳作,就这样废了实在可惜,若陆使君允许,操之想尝试着挽回。”

谢万笑道:“此雅事也,祖言兄岂会不允。”

陆纳便道:“操之随意增改便是,反正是幅废画。”

陈操之便跪坐在书案边,先取了一支寻常画笔,蘸上墨水,对着画面略一端详,兔起鹘落,在那点墨污附近又点上两块墨斑——

“咦!”谢万与陆纳都感诧异,一块墨污已难处理,现在又多了两块,这以留白法表现的湖面出现了三块墨斑,很是刺眼!

谢万也不急着欣赏《桓伊赠笛图》了,负手立在陈操之身左,要看陈操之如何挽回此画?

陈操之另取一支画笔蘸了清水,在三块墨斑上略事点染,让墨斑显得浓淡有层次,不只是漆黑一块,然后从悬在笔架上的画笔中选了一支小管紫毫笔,用卫协独有的铁钱勾勒法在最大的那块墨斑上细心勾勒,仿佛亭台楼阁模样,再用朱红、藤黄、花青三色调和,用小写意点染法画出姹紫嫣红的隐隐花色和苍翠的山景,把两块墨斑进行同样处理,画法各有不同,参差相映,饶有生趣——

只用了两刻钟,烟波浩渺的蒋陵湖出现了三座美丽的小岛,居中那座最大,墨色浓淡间可见山势嵯峨,亭台楼阁掩映在绿树繁花间,那些树、那些花看不分明,只是颜色渲染,但一眼看过去,就让人知道那是树、那是花,意在笔先,气韵生动;另两座小岛只见花树隐约浮动,有虚无飘渺之感——

谢万惊叹道:“操之真乃点石成金手,三处墨斑转眼化作湖中三岛,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陆纳亦是大惊喜,陈操之总是让人出乎意料、让人叹为观止。

谢万叹赏不已,笑问:“蒋陵湖平添三岛,敢问操之,三岛何名?”

陈操之微笑道:“此三神山也,蓬莱、方丈、瀛洲,山在虚无飘渺间。”

千年之后的玄武湖的确有这样名为蓬莱、方丈、瀛洲的三岛,是疏浚大湖时由清理出来的淤泥堆积而成的,所以这算不得是陈操之的神来之笔。

“三神山,妙极!”谢万拊手大赞。

陆纳很是高兴,待墨色稍干,即命小僮将这幅《蒋陵湖春晓图》送去给葳蕤看,也让葳蕤高兴高兴。

陆葳蕤正在继母张文纨房里提心吊胆,不知陈操之登门意欲何为?

张文纨安慰道:“陈操之只是一般礼节性拜访,他不是说让你再等他三年吗,所以不会是现在来求亲的,你不用担心他遭拒绝、受冷淡。”

陆葳蕤道:“可是娘亲,若是二伯父这时闯进来就不好了。”

正说话间,小僮把《蒋陵湖春晓图》送来了,陆葳蕤奇怪爹爹怎么把这幅作废的画送进来,随手打开一看,不禁惊叫一声:“啊,娘亲快来看!”

张文纨不知出画上出现了什么变化,葳蕤竟快活得脸颊通红,便过来一看,也是又惊又喜,笑道:“这是陈郎君的手笔,陈郎君把你这幅画救回来了。”

陆葳蕤快活得想跳起来,坐在那里十指互绞、心潮起伏,盯着画中三岛痴痴出神,突然站起身来道:“娘亲,我到后园走走。”飞快地出了张文纨卧室。

张文纨担心陆葳蕤不顾一切跑去见陈操之,赶忙跟出来,见陆葳蕤的确是往后园去的,裙角带风,走得飞快,转眼就拐过长廊不见了。

等张文纨带着几个侍婢赶到后园,却未看到陆葳蕤,仆妇说葳蕤小娘子从后门出去说要泛舟横塘。

陆府后园便是横塘北岸,张文纨出了后园小门,就见一艘双桨小船已经离岸数丈,两个仆妇操舟,陆葳蕤与小婢短锄端坐在船头。

陆葳蕤娇声问:“娘亲,要乘船吗?”

张文纨摇头,问:“蕤儿去哪里?”

陆葳蕤朝湖心一指:“去岛上。”

横塘湖心也有一岛,约有两亩宽广,东边高峻、西边平整,植有数百株美人蕉,花色朱红、明黄,午后斜阳映照,明丽绚烂。

张文纨笑将起来,叮嘱道:“上下船小心。”

陆葳蕤应了一声,小舟“唉乃”而去。

小舟荡起层层清波,娇美的陆葳蕤宛若图画中人,张文纨含笑摇头,心道:“这个陈操之,寥寥几笔,就把我家葳蕤的魂都勾走了,唉,都这样子了,不嫁陈操之还能嫁谁!”

那陆葳蕤到得岛上,观赏了一回美人蕉,就听小婢短锄急切地道:“小娘子,小娘子,那边有人出来了。”

陆葳蕤提着裙子碎步跑到小岛北侧朝湖岸望去,见是四个健仆抬着一架平肩舆、帷幔飘飘的走过,平肩舆上端坐的自然是谢万石了,后面还跟着几个侍从——

陆葳蕤心“怦怦”跳地等着,果然看到一辆牛车驶来,跟在牛车边漫步而行的长大汉子正是的冉盛,可惜没看到陈郎君,陈郎君坐在牛车里。

小婢短锄问:“小娘子,要不要喊一喊?”

陆葳蕤摇头,轻声道:“朝湖里丢一块石头吧。”

短锄眼前一亮,拾起一块小石头朝湖里一掷,才掷出三、四丈远,溅起的水花就如鱼儿“泼刺”一声轻响,根本惊动不了三十丈远的湖岸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