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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23)

陈操之道:“办个户籍不算什么违律,按理说鲁主簿不会这么驳冯县相面子的——”

来福愁眉苦脸问:“那是为何?”

陈操之不答,说道:“来福你不要着急,会有办法的。”

一边闷头赶路的少年冉盛道:“来福叔莫急,真要是不行,到时你一家与我和荆叔一起逃跑便是,等七月检籍结束后再回陈家坞,县上的什么鲁主簿难道还能整天候在这里!”

流民,流民,就是到处流动,官府拿他们也没办法。

来福考虑的不仅仅是他自己一家人,说道:“只怕县署的官差会为难操之小郎君,我一家可是注了陈氏家籍的荫户。”

陈操之道:“现在距七月检籍还有两个月,咱们还有时间准备应对之策,既然鲁主簿假公济私要为难我钱唐陈氏,那我就让他钱唐鲁氏沉沦到底!”舒缓了一下语气,又道:“先不说这些,来福你放宽心,西楼陈氏与你来福一家绝不会分离的,陈家坞就是我们的家园。”

陈操之说话一向温文尔雅,这样激烈的措词来福是第一次听到,知道小郎君动怒了,不过小郎君真有对付鲁主簿的法子吗?不管怎么样,小郎君的话让来福比先前安心多了。

陈母李氏、宗之、润儿,还有小婵、青枝、曾玉环、来圭、来圭的妻子赵氏,都在门前候着,远远的看到一盏灯笼转过柳林,小婵、青枝等人便一齐欢呼道:“操之小郎君回来了,回来了!”

陈操之加快脚步,来到母亲跟前,看着母亲衰老的容颜和欣喜的眼神,长跪道:“娘,孩儿让娘担心了,孩儿以后再不会晚归了。”

陈母李氏赶紧搀起道:“回来就好,去宝石山一来一回四十里路呢,腿都走痛了吧?”

陈操之道:“还好,孩儿体格比以前强多了。”

陈母李氏听了欢喜,携了儿子的手进坞堡大门,却见祖堂前踱过来一人,看那走路的样子就是个浮薄之人,这是陈操之堂伯陈满的次子陈流,在县署做不入品的小吏,蝇营狗苟,名声颇恶。

陈流笑嘻嘻道:“七叔母把十六弟找回来了?十六弟即将成丁,还这么让七叔母操心,真是不——”

“是老妇命我儿去宝石山访道,晚归片刻有何妨!”

陈母李氏哪里容得这个人品甚劣的陈流说操之半句不是,冷冷地打断陈流的话,携着儿子的手盛气走过。

陈流很是恼火,冲着陈操之的背影叫道:“过几日县上便要差人来给陈氏田产重新评定品级,七叔母和十六弟不着急吗?”

在东晋,只要是可以比较的物事都分品级,田地也按膏腴贫瘠分为九品,西楼陈氏的二十顷地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下品,下品田地缴纳租税要比上品田地少很多,若全部调为上品田地,那西楼陈氏的佃户都会承担不起租税,而且陈操之一家也要支付巨额赋税。

陈母李氏脚步稍一停顿,有些迟疑。

陈操之搀着母亲,轻声道:“娘,我们走,不要理睬,他这是要挟。”

第二十三章 异相

给农户田产评定品级之举弊端极大,朝廷官府并不能因此而获得更多的租税收入,却给了奸吏猾胥剥善害民、贪赃枉法的机会,有些吏治黑暗的郡县甚至造成农户树不敢种、田不敢垦,屋墙颓败都不敢加泥的地步,生怕被提了品级、升了户等,遭受繁重捐税的敲剥。

但钱唐县这些年来吏治一直还算清明,而且品评田产是十年一次的,因为十年间土地肥瘠或许会有变化,吴郡十二县上次田产品评是七年前,还未到十年之期,这鲁主簿一上任就要这样折腾善良农户?

陈操之安慰母亲不要多虑,西楼陈氏的二十顷地都在明圣湖畔,怎么也不可能评为上品田地!

明圣湖这一带两百年前几乎没什么居民,因为以前这湖与海相接,水是咸的,就连打出来的井水都是咸的,后来湖与海隔开后,附近山涧的水往湖里聚集,年深日久,这湖水逐渐成了淡水,湖边也就逐渐有了人家。

陈母李氏道:“就怕北楼的那个陈流暗地里捣鬼,怂恿你六伯父谋夺我西楼田产的其实就是这个陈流,陈流在县署做刀笔吏,说那些话不会是空口无凭的,得防着他点。”

陈操之想了想,说道:“明天孩儿找四伯父说说这事,家族内部的事就在家族内部解决——娘,你好好歇息吧,不要太操心,有孩儿呢,孩儿如今长大了是不是?”

陈母李氏慈爱地摸了摸儿子的脸颊,道:“你也才十五岁嘛,就要为家事操心,每日还要勤学苦读,娘看着都心疼——好了,丑儿也早点歇息,今日走了这么远的路,就不要再熬夜读书了,听到没有?”

陈操之唯唯而退,回自己卧室时看到书房里亮着灯,小婵和青枝在等着伴他夜读呢,这才记起今日走得匆忙,在葛仙翁书房里选好的《淮南鸿烈·内篇》第一卷忘了带回来,只有过几日再去取了,当即上前微笑道:“小婵姐姐、青枝姐姐,我娘命我早点歇息,今日就不夜读了,我也的确累了,半日时间四十里路来回,先前不觉得,现在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

小婵即道:“让青枝给小郎君捏捏腿吧。”

“啊!”青枝惊道:“是小婵自己想给小郎君捏腿,却借我说口。”

小婵红了脸,自我譬解道:“都服侍过小郎君沐浴,捏捏腿又怎么了?”

陈操之笑道:“哪敢劳烦两位姐姐,好了,我去睡了,明日早起登山。”

回到卧室,陈操之自己给自己按摩了几下腿,倒头便睡,虽有烦心之事,但相信自己能够解决,睡得依然香甜。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除了双腿还有点酸胀之外全身精力尽复,洗漱毕,照例下楼准备上九曜山练习吹箫。

来德已经等在大门口,少年冉盛和独臂荆奴也在。

昨日来福问那荆奴会什么手艺,答曰会打铁,不过现在断了一臂,怕是打不了铁了。

来福也没指望这一老一少能帮上多大的忙,便安排二人暂时看门守院以及照看那三头鲁西牛,农忙时再下地帮忙,也许还没等到农忙,他二人就要跑了。

少年冉盛也想随陈操之登山,陈操之答应了。

史载晋武帝司马炎人物魁伟,立发委地,两手过膝,这少年冉盛虽然站着不能两手过膝,但也没差多少,真是异相,而且善能奔跑,登山渡岩如履平地,其实他也没怎么跑,但没两下就超到陈操之和来德前面,站在那等。

陈操之知道来德脚力也健,鼓励来德与冉盛比赛,看谁先到达山顶?

胜负完全没有悬念,落在后面的陈操之仰头望,人高马大的冉盛矫捷如猿,登山宛若在平地上奔跑一般而论快,来德憋足了劲却是越追离得越远。

等陈操之到得峰顶,就听来德很不服气地道:“能跑不算本事,咱们比力气,看谁大?”十六岁的来德很有两膀子蛮力。

冉盛问:“怎么比?”

来德四处看了看,指着陈操之时常坐着吹箫的那块大石头道:“就比这个,搬得动这块石头我就服你。”

冉盛问:“来德哥你搬得动?”

来德老实道:“我搬不动,只能摇晃它几下,只怕有三百多斤重吧。”

晋制度量衡一斤约为后世的三百五十克,即便是成年壮男也搬不动这样的大石头。

十二岁的少年冉盛却道:“我试试。”摩拳擦掌,弯腰扳定大石头,猝然发力,石头离地数寸,然而力有不逮,石头重又落回地面。

来德咋舌道:“你强,你强,我不如你。”

冉盛道:“这不算,我也没搬起来,我再试一下。”

陈操之立在一株矮松下,只见冉盛深吸一口气,塌腰昂头,那眼珠子陡然变得血红,额角青筋直绽,“嗨”的一声闷吼,竟将那块大石头举至胸前,还走了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