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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259)

荆奴沙哑着嗓子说道:“小盛,荆奴有话要对你说——”

冉盛正展看润儿画的《狸猫图》,那只小狸猫是去年他在玉皇山上捕得的,浅棕色、背有横纹,喂养得熟了,可以看门守户,敢和来福养的狗搏斗——

“荆叔什么事?”冉盛抬头看了荆奴一眼,又低头看《狸猫图》。

荆奴对陈操之道:“小郎君,荆奴想单独和小盛说一点事。”

陈操之看着荆奴微微发颤的右臂、面上的紫疤也愈发狰狞了、眼神却是诚挚而恳切,便道:“小盛,你先和荆叔去说话。”

冉盛有些诧异地望着独臂荆奴,放下画卷,起身道:“荆叔,到我房里去说话吧。”

荆奴与冉盛出了楼厅,陈操之、小婵与来德和阿柱说话,细问族中长辈和嫂子母子三人的近况,来德问什么答什么。

阿柱笑道:“小郎君、小婵姐姐、来震哥,来德有一件大喜事,他不让我说——”

来德一听这话,脸霎时通红,握着拳头威胁道:“阿柱,你敢说!”

小婵笑道:“什么大喜事还不许说,阿柱,你说,在小郎君面前,来德敢打人!”

来震问:“阿弟,什么喜事?是不是弟妇青枝有孕了?”

阿柱笑道:“来德,这可不是我说出来的,是来震哥猜到的。”

小婵惊喜道:“哇,青枝有孕了,什么时候生?”

来德脸红脖子粗道:“我,我不知道。”

众人大笑。

小婵笑过之后又觉得有些惆怅,偷偷看了操之小郎君一眼,心想:“青枝比我小一岁,就快要做母亲了,而我——”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右厢房传来一声凄厉的悲嚎,声震屋瓦,随即便是房门“砰”的一声,有人冲出厢房,大步奔出大门去。

陈操之“腾”地站起身,趿上木屐来到廊上一看,独臂荆奴正从冉盛的房间里奔出,朝大门急奔数步,又跑回来,跪倒在陈操之面前,急切道:“请小郎君劝解一下小盛,老奴——”

荆奴面容扭曲,神态可怖。

陈操之道:“荆叔别急,慢慢说,冉盛去哪里了?”

荆奴道:“老奴不知,老奴追不上他,请小郎君寻他回来吧。”

陈操之便命黄小统牵马来,黄小统把“紫电”和冉盛的大白马都牵了出来,陈操之骑上枣红大马“紫电”,问荆奴:“荆叔可会骑马?”

荆奴应了一声,单臂持缰,踏镫上马,竟是娴熟无比,跟着陈操之出了寓所供车马进出的侧门,来德大步跟了上来,四名陈氏私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手按刀柄也奔了出来。

属吏左朗高声问:“陈掾,出了何事?”

陈操之扭头道:“无事,我去寻冉盛回来——来德不用跟来。”

小婵匆匆忙忙取了一个方形雨笠追出来,唤道:“小郎君,天要下大雨了呀——”

陈操之抬头看看乌云沉沉的天空,遥远的天边不时亮起炽白的闪电,接过小婵递上的雨笠,说道:“无妨,我去去就来,记住,莫要惊动他人。”

陈操之与荆奴骑马奔至南门问守门军士,守门军士都认得姑孰第一长人冉盛,说道:“就在方才,冉盛冲出城门去了,呼之不应,小人正想向陈掾禀报此事。”

陈操之道:“我出城去寻他回来。”

二人出了南门,夜空电闪雷鸣,大风猎猎,暴雨欲来,隔岸的娼寮酒肆却早灯火光耀,半溪皆红,丝竹声盈耳,正是饮酒寻欢时。

陈操之按辔徐行,不急着去追冉盛,侧头问:“荆叔对小盛说了些什么?”

荆奴迟疑了一下,突然翻身下马,跪在路边,说道:“小郎君恕罪,荆奴一直未对小郎君言明小盛的真实身份——”

陈操之已经猜到荆奴要说什么了,下马扶起荆奴,徐徐道:“小盛莫非是武悼天王之后?”

荆奴大吃一惊,他埋藏这个秘密多年,虽已准备对陈操之明言,但被陈操之一语道出,亦是无比惊骇,瞠目道:“你——你,小郎君如何会知道?”

陈操之道:“我熟读史书,知北朝诸事,武悼天王一代雄才,我岂能不知!你与冉盛自江北流落而来,冉盛未改姓,又且身具异相,我早有此疑心,既然荆叔不肯说,我也不问,让小盛过安稳日子亦无不可,可荆叔今日为何又要对小盛说起?”

荆奴怔立半晌,叹道:“小郎君真是世上第一聪明人,我以为瞒得很好,没想到小郎君早有察觉。”

陈操之道:“传闻武悼天王身长八尺,骁勇多力,又见你今日言行异常,所以我才会猜到冉盛是武悼天王之后。”

荆奴躬身道:“请小郎君莫要以武悼天王来称呼我家主公。”

陈操之一愣,随即明白,武悼天王是燕国给冉闵的谥号,冉闵死于慕容氏之手,荆奴深恨之,对慕容氏给冉闵的谥号自然也是不肯承认的,便道:“抱歉,应以魏王相称,不过荆叔对此事还要慎言之。”

冉闵,字永曾,魏郡人,石虎的养孙,其后杀石虎之子石鉴,自立为帝,国号大魏,曾遣使渡江,请东晋出兵共讨诸胡,东晋朝廷因为冉闵身为汉人,却僭皇帝位,认为冉闵大逆不道,所以根本不予理睬,冉闵勇武过人,惜不善谋略,知征杀、不知恩抚,以至羌胡相攻,无月不战,北地皆兵,无复农耕,永和八年,冉闵被慕容恪以铁琐连环马击败,一代雄杰,饮恨遏陉山——

《晋书》对冉闵最后一战的描述尽显其雄烈悲壮:慕容恪乃以铁锁连马、善射鲜卑勇士五千,方阵而前。冉闵所乘赤马曰朱龙,日行千里,左杖双刃矛、右执钩戟,顺风击之,斩鲜卑三百余级。俄而燕骑大至,围之数周。闵众寡不敌,跃马溃围东走,行二十余里,马无故而死,为恪所擒,解送至蓟,燕主慕容俊问曰:“汝奴仆下才,何自妄称天子?”闵曰:“天下大乱,尔曹夷狄,人面兽心,尚欲篡逆,我一时英雄,何为不可作帝王邪!”慕容俊大怒,斩之于龙城遏陉山,山左右七里草木悉枯,蝗虫大起,五月不雨,慕容俊遣使者祀之,谥曰武悼天王,其日大雪——

后世誉之者认为冉闵拯救了汉民族,世无冉闵,华夏文明已绝,但现在是东晋,冉闵是颇受忌讳的,冉盛的身份若表露,只怕无法在江东立足,荆奴自然是深知这一点的,不然也不会隐埋身份至今。

荆奴道:“是,老奴明白,可是小盛已成人,这家国之恨、父母之仇,老奴总不能一世瞒着他。”

陈操之问:“小盛真名是什么?”心想:“冉闵的太子冉智也死于慕容氏之手,小盛自然不会是冉智。”

荆奴道:“就是魏王幼子冉裕,小名盛。”

陈操之点点头,又问:“荆叔何名?”

荆奴道:“我便是荆奴,乃司隶校尉藉公家将,奉藉公命冒死带小主公逃到淮北,辗转再至江东。”

陈操之问:“荆叔既对小盛言明身份,今后有何打算?”

荆奴一愣,说道:“老奴无甚打算,只想着要报魏王之仇,请小郎君相助。”

陈操之望着风中摇颤的树木,沉吟片刻,说道:“小盛骤闻此事,一时间自是无法接受,小盛还是个孩子,只怕从此会性情大变——先把小盛找回来,我来开导他。”

第六十一章 远去的少年

白炽的闪电撕裂夜空。天地骤亮,瞬即又陷入更深沉的黑暗,震耳的雷声“扑摋摋”巨响,好似高天上硕大的铁器被雷神的槌击裂,长风呼啸,奔涌的云层直似要与大地贴合——

十六岁的冉盛沿着走惯了的姑孰溪北岸向东狂奔,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相信荆叔说的话,荆叔这般郑重其事地向他说出这些,不可能是欺骗他,他说话晚,到六岁时才学会说话,但幼时荆叔把他驮在背上逃难的经历却还记得,自北往南逃难的百姓极多,有的是举族数百人南行,浩浩荡荡,有的是一家好几口,兄弟姊妹、爹娘儿女,只有他和荆叔是两个人逃难,因为说不清楚话,他无法问荆叔以前的事。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锦衣玉食突然就要不分日夜地逃命,而辗转数年、颠沛流离、吃过很多苦之后,他对逃难以前的经历也就淡忘了,荆叔含糊说过,他父母亲人都已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