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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279)

谢道韫问:“子重思乡了?”

陈操之道:“是很想家,想嫂子和两个侄儿侄女,想已故的父母和兄长,今日特制三盏荷花灯,流水放灯,遥寄哀思。”

陈郡谢氏亦是天师道信众,只是不如王羲之父子那般崇信痴迷而已,而且佛教的盂兰盆节此时尚未在汉地流行,所以谢道韫、谢玄姊弟并不明白陈操之放灯的缘故,看着来德敲击火刀点燃火绒,然后将三盏荷花灯点亮——

来德手巧,三盏荷花灯做得甚为精致,底座是易浮的杉木薄板,上面用竹篾、彩纸糊成盛开的荷花模样,花蕊里是五寸长的白蜡烛。

陈操之立在溪畔诵念《佛说盂兰盆经》一遍,然后将三盏荷花灯放在姑孰溪流上,然后在河岸跟着那三盏荷花灯往江口方向行去,陈操之取柯亭笛,吹奏母亲生前最爱听的《忆故人》和《青莲曲》。

三年前谢道韫在陈家坞那一夜,曾听陈操之为其母吹奏这两支曲子,印象极深,因陈母李氏而想起自己早逝的母亲王氏和父亲谢奕,不禁泪光荧然,望着那三盏随流摇曳的荷花灯,渐离渐远——

荷花灯远去,却闻挽歌声自远处而来,有缥缈幽美的女声歌道:“丁年难再遇,富贵不重来。

良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

冥冥九泉室,漫漫长夜台。

身尽气力索,精魂靡所能。

嘉肴设不御,旨酒盈觞杯。

出圹望故乡,但见蒿与莱——”

这是阮籍之父、建安七子之一阮瑀写的《七哀诗》,是流传甚广的挽歌,晋人最重视挽歌,不仅丧葬时唱,饮宴集会时也唱,袁耽之弟袁崧每出游,常令左右歌挽歌而行,闻者流涕,与刘伶携酒出游、死便埋我相比,唱挽歌更有晋人独具的那种悲怆之美。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生一去何时归”,是啊,人生一去何时归——

陈操之、谢道韫、谢玄诸人都驻足不前,静听那凄美幽绝的挽歌声由远及近,只见点点火光中,一群人缓缓行来,人群中一个白衣飘飘的女子一边歌唱,一边散落纸钱,其随从亦是不断焚烧纸钱,留下火光处处。

行到近处,陈操之等人看清那白衣女子便是李静姝,李静姝白裙窈窕,且行且歌,歌声凄婉幽咽,旁若无人地从陈操之等人身侧走过。

这一刻,乖戾荒悖的李静姝有了一种游离于她美貌之外的凄绝之美。

第二章 自投罗网

隆和元年七月二十一庚戌日。尚书台拟诏、中书省发布制令,在全国各州郡县开始土断检籍,大阅户人,严明法禁,自庚戌日至戊子日四十天时间内,各州郡县自检,对于某些世家大族违禁藏匿户口,而郡县长吏又无力处置的,可上报土断司,由土断司严办。

诏令以四百里快马加急传递,十日内可传遍东晋各州郡,各州郡从收到制令之日起即开始按制土断检籍,不容懈怠,而在此次土断中无所事事的官吏,将是并官省职的主要对象。

按制,土断司设在建康,隶属司徒府,土断司下设检籍署,分驻梁、益、荆、扬、江、湘六州,由六州内史摄检籍署长吏之职,负责本州土断诸事宜,遇事要及时向土断司汇报。

东晋名义上有二十三州,但洛阳一带的司州和廪丘一带的兖州数度收复又沦陷,司州刺史从未到任过,这两州自然不会有什么土断,除此之外还有侨冀州、侨幽州、侨并州、侨雍州、侨秦州、侨青州、侨徐州,以及东秦州、北秦州,这九州的州治基本集中在扬州的京口、晋陵一带,并无实际辖地,乃是王导当年为表示不忘恢复故土、安置流民而设的,州刺史往往是兼职,时置时废,管理相当混乱,桓温这次下决心废除侨州郡县,令侨州县管辖的北地流民就地土断,也就是说不管你原隶属哪一侨州,一律入现在所居地之户籍,如此,侨州郡无所辖之民,自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所以这九州也不设土断司——

剩下的就是豫州、梁州、益州、宁州、北青州、北徐州、荆州、扬州、江州、湘州、交州和广州,这其中,北青州和北徐州只是原州的一部分,而且是临战之地,还有地跨淮河南北的豫州,因为有大量自成统领、不服朝廷管辖的流民帅存在,这两州也无法土断,交州、宁州、广州偏远,很少有流民到达,所以这三州也不宜土断,此次土断的重点就只剩下梁州、益州、荆州、扬州、江州、湘州这六州——

制令既下,各州的检籍署很快就会有文书送呈都中土断司,所以谢玄、陈操之、谢道韫三人本月底必须回建康,桓温命部曲督聂峤率三百精锐步卒一同入都,这三百人将作为土断司的执法军士,听命于谢玄和陈操之,冉盛及其所领的十名军士也在这三百人当中。

七月二十二日,就在谢玄、陈操之、谢道韫准备启程入建康时,都中传来消息,五兵尚书陆始不同意陈操之入土断司。

桓温急召谢玄、陈操之入将军府议事,桓温问谢玄:“陆始拒子重入土断司,幼度对此有何建议?”

谢玄道:“大陆尚书将私人恩怨凌驾于朝廷政事之上,阻碍贤才为国效力之途,实乃不智之举,若子重因此被拒于土断司之外,天下贤才将裹足不前也。”

桓温对谢玄的表态很满意,本来谢玄与谢安一样,入军府后对这些事都是三缄其口的,桓温吩咐下去的事,谢玄会办理得很好,但谢玄很少会为了桓氏的利益而得罪三吴大族,而现在,谢玄明确支持陈操之入土断司,这自然是因为陈操之的关系,桓温想用陈操之来平衡南北士族的矛盾、拉拢一批、瓦解一批,这是不是初见成效了?

桓温道:“陈掾乃我西府英才,陆始有何理由拒其入土断司!”当即分别给会稽王司马昱和中书侍郎郗超写信,举荐陈操之任土断司之副职,地位与谢玄相当,桓温要让陆始明白,谁才是主政之人!

桓温道:“谢掾依旧今日启程,陈掾稍待数日,等待会稽王回书和诏令。”

陈操之便送谢玄、谢道韫出北门还都,谢玄本来想独自回建康,而让阿姊谢道韫迟几日与陈操之同行的,但谢道韫还是决定与弟弟谢玄先行,因为她听小婵对她婢女柳絮说过,陈操之是要在新亭与陆葳蕤相见的。

白苎山下,陈操之与谢道韫、谢玄姊弟挥手作别,除冉盛及其手下十名军士留下来之外,其余近三百名军士由部曲督聂峤率领跟随谢玄入都。

谢道韫的牛车落在后面,她从后稍望出去,陈操之牵着枣红马立在阳光下一动不动,好似一尊雕塑,忽然又举手朝这边挥了一下,这时,只听策马跟在车边的阿遏说道:“子重想娶陆氏女郎,难哉!”过了一会,又问:“祝表兄认为子重能与陆氏女缔结良缘吗?”

谢道韫说了一个字:“能。”

谢玄微感诧异,不明白阿姊为何这般肯定,又道:“陆氏女未见得是子重良配,我以为——”

谢道韫岂有不明白弟弟谢玄的心思,打断道:“阿遏,莫议论子重婚事,作为知交好友,你我应竭力助子重与陆氏女郎姻缘得成。”

谢道韫此言如快刀剪乱麻,干脆无比,谢玄愕然无语,一时间猜不透阿姊的心思,就听车厢里的阿姊又说道:“阿遏,教我骑马吧,这一路回建康,我应该就能学会一些简单的骑术了。”

……

陈操之送别谢道韫、谢玄姊弟,与冉盛策马回姑孰城,冉盛恨恨道:“阿兄,那陆始欺人太甚,非但不肯让陆小娘子嫁你,还要在仕途上打压你,真让人愤怒!”又道:“陆小娘子又不是他陆始的女儿,陆始管得着吗!”

陈操之道:“无论在婚姻还是仕途,陆始都拦不住我。葳蕤娘子我是非娶不可的,陆始如此待我,我亦不用顾忌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