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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281)

司马道福是知道陈操之入西府之事的,此番来姑孰自然是想看到陈操之,没想到陈操之会来江口迎接,当即就有这样一种痴想:“陈操之是为我而来,他是迎接我的——”

陷入情孽的女子就是这般痴心妄想和不可理喻。

陈操之也看到了衣裙华贵的新安郡主司马道福,想起那日在菊花台半山亭新安郡主那好似寻仇的话。不禁想笑,那日王献之也在亭上,听到了司马道福说的话,原是情孽中人的王献之置身事外,倒还安慰起他来了,真是岂有此理!

南康公主与一般女眷不同,乃是皇家长公主,陈操之自然得上前拜见,桓熙向母亲引见时,淡淡说了句:“军府掾吏,钱唐陈操之。”

桓石虔补充道:“陈掾才华出众,深得伯父器重。”

南康公主微笑着打量陈操之,说道:“江左卫玠,名传荆襄,果然容止绝佳,难怪要万人争看,老妇这次入建康,还要去瓦官寺看陈掾与顾恺之画的佛像壁画,荆襄士庶,每日都有远道前往瓦官寺礼佛的,为的是一睹瓦官寺大雄宝殿的壁画。”

年轻的女郎、娘子乐见俊美男子,上了年纪的妇人也是如此,少了爱慕,多了欣赏,更为纯粹,南康公主是性情中人,直言夸赞陈操之,桓熙在一边听了自是暗恼,谢玄曾提醒陈操之说,桓公世子桓熙桓伯道心胸狭窄,见不得别人比他英俊多才,其人表面谦恭,其实嫉贤妒能,而现在,不知何故,桓熙表面的谦恭都没有了,对陈操之的冷淡很明显。

可怪,憨拙的桓祎见到李静姝却显得格外快活,李静姝牵着桓祎的手来拜见南康公主,很是亲热融洽的样子,李静姝十三岁灭国,十四岁时被桓温纳为妾侍,渐渐的成一个养在深宫不知世事的娇公主,变成了性情乖戾、变幻无常却又善于察颜观色、心计深沉的美妇人,她注意到了桓熙对陈操之的冷淡,同时又有另一个惊人的发现:那新安郡主不时注目陈操之,眼里似痴迷之意——

对于陈操之这样俊美洁净的男子,任谁都会多看几眼,这不稀奇,但敏感的李静姝却看出了新安郡主司马道福神情的异样,而且上马车时,新安郡主还左右逡巡、目光流盼,寻找陈操之的身影,李静姝当即想:“莫非这新安郡主与陈操之有甚私情?嗯,陈操之似乎是个君子,但即便二人之间没有私情,至少这司马道福是有情的,早听说司马道福与桓济不睦,或者这就是其中缘故。”

这样一想,李静姝觉得有些嫉妒又有些快意,心道:“我要抓陈操之的把柄,这新安郡主岂不是最好的诱饵,即便陈操之洁身自好,我也要让他有理说不清,终为我所用。”

陈操之骑马落在了车队后面,避免与新安郡主相见,新安郡主言语无忌在建康是知了名的,陈操之不想惹上莫名其妙的麻烦,司马道福可不比李静姝,李静姝是妾侍,没有什么地位,司马道福是会稽王之女、桓温之媳,这个绯闻是闹不得的,弄不好会有杀身之祸。

次日午后,陈操之入将军府教授李静姝竖笛,先去拜见桓温,过了一会,李静姝来到前厅,桓祎和桓伟兄弟二人也跟来了,桓伟是桓温幼子,比桓祎小了两岁,个头比四兄桓祎还略高一些。

那桓祎谨遵母训,每次见到爹爹桓温都要行叩拜大礼,其实南康公主只是叮嘱他昨日初见时要行大礼,桓祎牢牢记住了,路上相逢,跪在泥地里他也磕头,桓温虽感无奈,但对这个傻儿子依然疼爱,桓温雄心勃勃,但忧心的事也不少,他育有五子,傻儿子就不必说了,另四个亦不见特出之才智,难继父业,东晋一朝,既重门第,也重人物,当然,这个人物指门第中的人物,当年庾冰、庾翼兄弟权倾朝野,庾翼临死时想以儿子庾爰代为荆州刺史,但因为庾爰声望、资历不够,满朝非议,认为庾爰不配担当荆州刺史这一要职,驸马桓温由此接任荆州刺史,龙亢桓氏取代了颖川庾氏在荆襄的地位——

时过境迁,现在轮到桓温考虑身后事了,世子桓熙现为荆州治中从事兼越骑校尉,六品,因才识声名不扬,桓温亦不能骤然提拔之,恐遭舆论非议,所以桓氏现居高位的除桓温外分别是桓温的三个弟弟,桓豁、桓秘和桓冲,这三人都是在桓温代蜀和两次北伐中立下功绩擢升上来的,桓豁镇荆襄、桓冲镇江州,而三品中领军桓秘则掌握了宫禁卫兵,桓温很想在自己有生之年完成取代晋室登基为帝的大业,然后选择忠诚可靠的贤臣辅佐自己的儿子,但这种大事是急不得的,世家大族势力依然强横,桓氏真正掌控的只有荆襄和江州,桓温必须发起第三次北伐,以此树立更高的威望,而且要让桓熙也参加第三次北伐,这样才可以名正言顺地提拔桓熙,所以昨夜桓温还召长子桓熙密谈,命桓熙与陈操之交好,桓温有意让郗超与陈操之作为日后世子桓熙的两大辅弼,桓温可谓深谋远虑、苦心孤诣,但桓熙表面上唯唯称是,心里却是不以为然——

侧厅中,一炉沉香碧烟袅袅,锦幛遮隔,几案俨然。

李静姝端端正正跪坐在莞席上,桓祎、桓伟兄弟一左一右坐在李静姝身边,这兄弟二人对李静姝比对南康公主还亲密三分,以李静姝的心计,要讨好他人还不容易,更何况是两个童子。

李静姝坐在那里上身微向前倾,谦恭的样子,她梳着俏丽的堕马髻,一枝金步摇欹欹颤颤,双眉如翠羽,睫毛似鸦翅,长箫凑在红唇上,紫色的箫管映着莹白如玉的手指,纤纤玉指伸缩按捺,仿似小小的精灵正应节而舞,李静姝一贯的素色长裙,裹着窈窕的身躯,衬着深色的锦幛,宛若一幅极美的仕女图,应是出自唐寅、仇英笔下——

陈操之知道这个李静姝心有戾气,但李静姝的确很美,不知子都之美者无目者也,魏晋个体生命觉醒,于苦难中善于发现美,李静姝这样的绝色佳人就在面前,要说视若无睹是不可能的,陈操之也未刻意回避自己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李静姝,看她唇形和手指按捺的节奏,听罢李静姝断断续续吹了一曲《长清》,指点了她一些吹气的方法和注意唇形的变化,李静姝按陈操之所说,试吹几个低音,依旧喑哑发不出声音——

李静姝请求道:“这《长清曲》我从未听陈师吹奏过,恳请陈师吹一曲让我揣摩学习,可好?”

陈操之是个很认真的人,既然答应教李静姝竖笛,教授之时就不会敷衍,而且李静姝这样殷殷相求,拒绝只见矫情,应道:“嗯,那请稍等,我命人回去取柯亭笛来。”

却听李静姝道:“陈师,莫不是只有你那独一无二的柯亭笛才能吹奏出这样的高低音?”说着,取绢帕将手中的紫竹箫的吹孔细细抹拭,一双美眸凝视陈操之,然后双手平举着三尺三寸长的紫竹箫,垂首低眉,意是请陈操之用这管箫吹《长清曲》。

李静姝说得不无道理,陈操之迟疑了一下,点头道:“那我就试一下,襄阳曹破虏乃是制笛名手,他制的竖笛应该不会输于柯亭笛。”

李静姝眉毛一挑,笑意盈盈,很快活的样子,站起身一手提着裙裾,一手执着紫竹箫,轻盈盈走到陈操之面前,恭恭敬敬双手将紫竹箫呈上。

初秋的午后,阳光从大门斜照进来,李静姝看到自己的影子压在陈操之身上,陈操之看到李静姝薄薄蜀纨长裙映着阳光因而透出两腿的轮廓,丰盈圆润、隐约朦胧——

陈操之低头看着手中的长箫,说道:“请安坐。”

李静姝坐回席上,看着陈操之将紫竹箫凑到唇边,不禁心里“怦怦”直跳,很难得的竟有羞涩之感,听得一缕低沉的箫音杳杳而出——

陈操之试了试箫音,说道:“音色极佳,不输于柯亭笛,柯亭笛只因是蔡中郎所遗,名声大而已。”说罢,就将《长清曲》吹奏了一遍,高音清越,低音宛转,曲尽其妙,荡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