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上品寒士(30)

丁幼微察觉陈操之的神色,问:“操之也听说过谢道韫和陆葳蕤吗?”

陈操之道:“陆葳蕤没听说,谢道韫知道一些,是谢奕之女、谢安的侄女。”

“嗯。”丁幼微点头道:“陆氏是江东本地的第一门阀,谢氏来自陈郡,是渡江北来的高门大族,陆葳蕤和谢道韫是北人和南人中最出色的女郎,才貌双全,好事者将这二人并列容止第一品——”

润儿问:“她们两个有娘亲美吗?”

丁幼微窘道:“娘亲都老了,还比什么。”

宗之很确定地说:“娘亲不老。”

陈操之道:“在宗之和润儿眼里,嫂子是世间最美的女子,谁也比不上,对不对?”

宗之和润儿齐声道:“对!”

丁幼微又是欢喜又是难为情,岔开话题道:“操之赶紧去吃早餐吧,汤饼已经端来了,还有那么远的路呢。”

钱唐县城西北五里,有一山,名齐云山,山名很有气势,山其实并不高,不过百余丈,因为四周并没有其他山峰,只有它独自孤峰耸立,所以看上去就显得突兀奇绝,仿佛钱唐县的撑天之柱,齐云山北侧,峭壁悬崖,下临大江,那原本舒缓的钱唐江水被两岸一逼,激涌奔流,惊涛拍岸,所以这齐云山是钱唐县绝佳的登高望远的好去处。

从东郊的丁氏别墅出发,要绕过半座钱唐城,才能到达齐云山下,路程约有十五里,陈操之坐着来福驾的牛车,来德和冉盛二人步行,在朝阳还未升起之时就出发了。

金风送爽,天空高远而明净,山林木叶脱落,山就显得瘦了,但是另有一种爽朗峻肃之气,显示有别于春和夏的秋的庄严。

朝阳从身后照射过来,将影子铺得很长,陈操之盘腿坐在牛车上,看着车前的影子渐渐的缩短、听着车轮辘辘滚动,这一刻是如此的悠闲,没有什么好患得患失的,所谓“有情而无累”,这圣人之境虽然达不到,但可以让人变得心胸开阔、洒脱豁达。

两辆牛车侧轮飞驰着从来福身畔掠过,陈操之看到后面那辆牛车有人探头出车稍朝他这车上看了看,这是丁幼微的堂弟、丁异之子丁春秋,想必也是去参加齐云山雅集的。

在陈操之的记忆里,前年在丁府受到羞辱就是因为这个丁春秋,丁春秋比陈操之年长三岁,自恃才华横溢,随处要向人喷涌,虽不能说可恶,但也实在可厌。

出了丁氏别墅这一段软土路,前边便是砂壤铺设的驿道,却见丁氏的那两辆牛车停在路口,另外还有一辆牛车侧翻在路边,一个盛妆靓服的年轻女郎娇怯怯地由一个小婢扶着,花容失色,身子微颤,显然是遭遇了车祸!

陈操之并未下车,静坐等候,他从不喜欢看热闹,若说那靓丽女郎需要帮助,自有丁春秋出面,丁春秋一定很乐意。

丁春秋由兄长丁夏商陪着,准备在齐云山雅集上扬名,此次入品是肯定的,关键是要入高品,六品以下就没什么意思了,他方才看到陈操之牛车,心知陈操之也是去齐云山的,不禁失笑,心想那愚昧童子也想去雅集谋品,去献丑吗?

丁夏商、丁春秋兄弟二人分乘两辆牛车,行至驿道见这辆牛车翻倒在地,车夫在检看牛车,说是车轭断了,那俏立一边的女郎真是美艳,两兄弟目睹美色,都极仗义,说借一辆给这女郎乘坐,送其至县城,问女郎贵姓,答曰姓姜。

女郎却不上车,美眸流盼,指着陈操之那辆车娇滴滴道:“那辆车似乎更平稳——”

丁春秋道:“那不是我丁氏的车,是寒门陈氏的车,不坐也罢。”

女郎道:“方才牛车倾侧,妾心惊胆战,这陈氏的牛车平稳,妾只坐那辆车。”说着,自扶着小婢的肩,袅袅走到陈操之车前,正欲开口——

陈操之也不露面,说道:“请前面的车让一让。”

那女郎赶紧娇声替陈操之传话,请丁春秋兄弟让一让,正待过来再说话,却见陈氏的这辆牛车驶动起来,两个仆从跟在车边,大步而去,置这女郎与小婢于不顾。

那靓妆女郎银牙轻咬红唇,恼恼的样子,一回头却已是嘴角含笑,对丁春秋道:“这寒门庶族果然无礼,哪里比得世家子弟儒雅呀,敢烦郎君载妾一程吧。”

丁春秋大肆污蔑了陈操之一通,与兄长共乘一车,他的车让给这女郎主婢乘坐,丁春秋自以为是艳遇,吟哦道:“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丁春秋吟诗声音很响亮,期望女郎听到,又低声问兄长本县有哪户姜姓有这么美的女郎?

丁夏商笑道:“五弟还想娶这女郎不成?本县似乎并无姜姓,或许是来投亲的也未可知,若是寒门那就娶不得,爹爹绝不会同意。”

丁春秋感觉惆怅,却见载着女郎的那辆车越驶越快,这女郎不是怕翻车吗,为何让车夫这般急驰,真是怪哉!

丁氏兄弟催促车夫紧紧跟上,丁氏的这两辆牛车牛力强劲,很快又超过了陈操之的牛车,直奔县城而去。

第三十一章 吾不如老农

钱唐县在籍民户不过四千,高门士族只有全、朱、顾、范,杜、戴、丁、禇这八姓,其余诗书传家的寒门庶族不足百户,还有一些零星的贫户也有学儒的子弟,所以说每年齐云山九月九的登高雅集虽然是钱唐县的头等大事,但参加的年轻士子并不多,也就百余人,全县的年轻才俊可以说是群贤毕至了。

陈操之主仆四人来到齐云山麓时,大约是辰时三刻,但见牛车遍地,牛鸣哞哞,僮仆往来,热闹非凡,还有县署的官差胥吏,翘首观望的样子应该是在等候上官到来,而那些企盼入品的年轻士子却不在山下候着,他们自顾登山游玩,若毕恭毕敬守在山下等着中正官品评,那就是俗物,中正官不会去理睬这样的人,中正官在登高雅集上品评人物主是要看其在优游山林时表现出的与自然万物交融的风致以及触景生情、感悟于心的妙赏——

当然,你若是躲在中正官看不到你的岩穴绝壁,那再怎么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妙赏到无以复加都没用,来参加雅集就是要在中正官面前表现自己,这就要求在不俗与张扬之间找到最合适的位置,追求品秩之时也要保持洒脱自然的风度。

这些都是丁幼微对陈操之说的,丁幼微总是想尽可能地给予小郎帮助。

来福让儿子来德守着牛车,他和冉盛陪陈操之登山,来福以前就跟随陈庆之参加过九月九雅集,比较熟悉齐云山的路径。

来福挑着准备野宴的食盒,冉盛拎着一卷席毡和一个长条型的木盒,跟在陈操之身后拾级登山。

因为城中士女喜登齐云山,所以近十年来县署出资修葺了山道并建了三个亭子,分别叫——“丰乐亭”、“挹翠亭”和“观澜台”。

石阶山径盘旋而上,约行百余步,山道左侧一汪清泉,细流涓涓,跳珠溅玉,映着日光,泉流清新澄澈,让人立即就想捧着饮一口。

丰乐亭便建在这清泉之畔。

齐云山的树木有三个层次,山麓一带是高大的青冈栎木,过了丰乐亭,就是大片大片的竹林,“挹翠亭”往上,就只有松树和杉木。

茂林修竹间,便有三三两两的年轻士子在徜徉,有的在擘阮弄弦,有的相互辩难,有的把书案都搬到山上来了,在挥毫作画或者作书,还有的忿忿然,阴沉着脸色咕哝着不知在发什么牢骚?

这些士子见到陈操之,诗也不吟了、阮也不弹了、辩论也停止了,一个个瞪着陈操之,仿佛《陌上桑》里形容美女罗敷“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这些士人也不仅仅这样猛看陈操之,每一个后来者都要被他们这样审视,眼光挑剔得无以复加,但陈操之的俊朗风仪还是让他们惊愕了片刻,然后交头接耳问此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