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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328)

谢玄、谢道韫今日要回东山,东山近而钱唐远,所以姊弟二人也来送陈操之叔侄一程,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山阴城西门,陈操之心细,见谢玄似有欲言又止之意,便近前执手问:“幼度,有何事要说?”

谢玄却又摇头:“无事。”

谢道韫问:“子重,明年参加了孔德泽婚礼,一道进京否?”

陈操之微笑道:“那是当然。”又问:“我与安道先生合作的《东山行乐图》现在就由两位带去吗?”

谢玄道:“明年入京,子重亲自给我三叔父吧。”补充道:“此画莫让我三叔母见到,子重那几个女伎画得实在妖冶。”

谢道韫没忍住,破颜一笑,赶紧以袖掩面,清咳几声,拱手道:“子重,就此别过,我二人也要赶路呢。”

宗之、润儿都来向谢道韫道别,小兄妹二人这些日子与这位祝郎君相处日久,觉得祝郎君虽然有时比较冷淡,但小兄妹都可以感觉得出来祝郎君对他二人很好,有时丑叔不在,他二人有学习上的疑难向祝郎君请教,祝郎君总能解答得极好,这让小兄妹二人很佩服——

润儿道:“祝郎君,明年入京顺道也来陈家坞小驻哦,可以登九曜山、游明圣湖,上回祝郎君太忙碌了。”

谢道韫很喜爱陈操之这个侄女,俯身道:“好,一言为定。”

陈操之向众人别过,他与宗之同车、润儿和小蝉、雨燕同车。冉盛领着二十名军士跟随牛车而行,还有一辆牛车是会稽郡署赠送的,车上有钱五万、绢五十匹,这是晋朝官场的惯例,官员上任、离任,皆征“迎送旧典”税,俗谓“迎送钱”,陈操之、谢道韫来会稽复核土断,也算是上任、离任了,本来不止这些钱帛,还是陈操之要求“迎送钱”减半,这种官场惯例是不能打破的。

腊月十五的天气,气温在冰点以下,沿途见鉴湖水都结了冰,呵出的气白蒙蒙一片,陈操之、陈宗之叔侄二人盘腿坐在车厢里,说些经史故事、家常琐事,宗之不是不善言辞,他只是在有些人面前不愿意多说而已。

午时陈操之一行在山阴西郊小镇青甸用餐,青甸是鉴湖最西端,过此便出了山阴地界,稍事歇息便又启程,小婵忽然过来说道:“小郎君,我忘记告诉你一件事了!”

陈操之问:“何事?”

小婵道:“昨夜小郎君与祝郎君他们夜谈时,祝郎君的侍婢柳絮悄悄对我说,祝郎君是本月十六生日,二十岁大生日,祝郎君不让她声张,但柳絮说应该让操之小郎君知道,今日一早我本想对小郎君说的,迟一日吃了祝郎君的韭叶水引饼再回陈家坞也没什么,可是一忙乱起来就给忘了。”小婵有些愧疚地问:“小郎君,怎么办呢?”

陈操之心道:“英台兄是明天生日啊,应该和我说一声的嘛,晚一日回钱唐又无妨,嗯,早间谢幼度也是想对我说的,却又迟疑未言。”想想那日谢道韫为他准备的韭叶水引饼,这样真挚的情感能不珍惜吗?便道:“小婵、雨燕陪着宗之、润儿在这青甸小镇歇一夜,小盛也留下,我带两名军士赶上去为祝郎君庆祝寿诞,明日午前赶回。”

冉盛道:“阿兄,让我陪你去,军士无马,行不快。”

润儿道:“丑叔,代润儿和阿兄祝福祝郎君哦。”

陈操之叮嘱荆奴、来震等人照顾好宗之和润儿,与冉盛跨马回山阴城,路上北风凛冽,比那次从东关小镇赶去谢氏庄园寒冷得多,冉盛口里不说,心里想道:“阿兄总是赶着去给人庆贺生日,上回是陆小娘子,这回是谢家娘子,阿兄不会辜负陆小娘子吧?不过这谢家娘子对阿兄真的极好,这次若不是她,阿兄真不好分身应付钱唐、会稽两头,嗯,谢咏絮道韫,这样有才学又能干的女子真是罕见,阿兄要是把花痴陆、咏絮谢都娶了那就太好了。”

二人快马赶回山阴城已是午后申时初,戴内史见陈操之去而复回,惊问何事?陈操之说有一重要事忘了对祝副使说。

戴内史道:“谢幼度和祝副使今夜大约会赶到蒿口歇夜。”

陈操之辞了戴内史,与冉盛纵马出城,沿鉴湖南岸奔驰,蒿口距山阴四十余里,二人赶到蒿口时天已全黑,蒿口小镇的稀疏灯火在寒夜里让人格外感到温暖。

小镇有两家客栈,分立小街两侧,陈操之问知谢氏姊弟一行就住在开源客栈,他与冉盛便进了对面的翰音客栈,进到客房急命店役备炉酒和纸笔,磨墨时才发觉手都快冻僵了,一砚墨磨浓,身手才暖和过来,提笔写了一张小书柬,给了店伙计二十文钱,让伙计送到对面客栈的祝英台郎君手上。

翰音客栈的伙计持了书柬来到开源客栈,叫道:“祝郎君,哪位是祝郎君,小人有一书信要交给祝郎君。”

谢道韫正与弟弟谢玄在客舍闲话,谢玄问:“阿姊,便让子重知道你明日生日又如何?”

谢道韫道:“若子重是打算十六日回钱唐,那我会对他说,吃了我的韭叶水引饼再走,现在呢,我不愿意他为我的生日特意耽搁一日。”

谢玄对阿姊的脾气真是无可奈何,阿姊处处不甘人后,孤标傲世,唯独在陈操之面前就缩手缩脚,说道:“若子重知道他在阿姊二十岁大生日前离开,以子重的为人,他会感到歉疚的,阿姊难道就是要子重歉疚吗?”

谢道韫“哼”了一声,嗔道:“阿遏,你可真啰嗦——”舒展腰肢作困倦状,说道:“我倦欲眠,你回房去吧。”

谢玄摇了摇头,心想:“这个阿姊,明明喜欢子重,硬要装作是友情,现在子重与陆氏交恶,娶陆氏女更无可能,阿姊比陆氏女更适合子重——”

这时,侍婢柳絮持了一封书柬来,说道:“对面客栈的小厮送来的,说要交给祝郎君。”

谢玄接过来展开一看,剑眉一挑,眼有异彩,笑意从唇边迅速蔓延——

谢道韫看着弟弟谢玄,问:“阿遏,笑什么?谁的书帖?”

谢玄敛住笑意,将书帖递给阿姊,口里道:“无落款,阿姊自己看,我回房去了。”

谢道韫见弟弟谢玄走得匆忙,狐疑地取书帖看,映入眼帘的是两行熟悉的独树一帜的行草,清峻峭拔,洒脱从容,这种字体当世只有一个人能写——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谢道韫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子重!子重从哪里写这帖子来?”

谢道韫问柳絮,送贴的小厮何在?柳絮便去唤那客栈伙计来问话,伙计回答说是翰音客栈的一位姓陈的公子命他送来的。

谢道韫压抑着内心的喜悦,问那陈公子何时到的?

伙计答道:“刚到,两个人,一个英俊无比,另一个魁梧得吓人,骑马来的,手脚都快冻僵了。”

谢道韫命人赏这伙计五十钱,伙计欢天喜地回去复命了。

谢道韫看了柳絮一眼,问:“柳絮,你对小婵说起我的生日了?”

柳絮知道什么事都瞒不了阿元娘子,应道:“昨夜闲话时对小婵说起的。”

谢道韫明白了,定是小婵路上记起对子重说这事,子重才冒寒赶过来的,内心跃跃如沸,表面上依然冷静,让柳絮给她束发戴冠,然后来到客栈院中,想想独自赴约竟有些羞缩,似乎与陈操之是久别重逢一般,纶巾襦衫难掩女儿心——

谢道韫在院中踱了几步,让柳絮去请遏郎君,就说陈郎君有要事与他相商。

……

对面翰音客栈的陈操之命店家取来一瓮佳酿,室内炭火黑红,酒壶里的酒气热腾腾散发醉人香味,冉盛连喝了三盏,胃暖身热,这才到店门前迎候谢道韫,就见对面开源客栈的大灯笼照映下,谢道韫姊弟联袂而来。

陈操之正伏案书写,见谢道韫、谢玄进来,抬眼微笑道:“英台兄、幼度,请稍坐。”语气平静,好似还在会稽郡驿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