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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品寒士(418)

牛车在谢府大门外停下,板栗前去通报,陆葳蕤坐在牛车里等着,心里浮跃不定,她很少有这样心神不宁的时候。

大约过了一盏茶时间,就听足音杂沓,一群婢仆陆续而出,谢安夫人刘澹亲自来迎接陆葳蕤入谢府,去年在瓦官寺,陆葳蕤曾见过谢夫人刘澹,那次是谢道韫以雄辩让竺法汰的徒弟昙壹打开大雄宝殿的正门,撞见的是陈操之与陆葳蕤在携手作画,谢道韫甚是尴尬,决定以后再也不以女子身份与陈操之相见——

谢夫人刘澹一向开朗豁达有英气,整日笑语不断,但此时却是脸有戚容,谢道韫是她最疼爱的侄女,染此恶疾,命薄如纸,她能不痛心!

到谢府小厅坐定,陆葳蕤道明来意,谢夫人刘澹道:“陆小娘子见谅,我家阿元病体沉重,恐不见外客——”见陆葳蕤非常失望的样子,又道:“这样吧,我让人先去问一下阿元,若她不肯见,陆小娘子也莫要见怪。”

去问讯的婢女很快就回来了,说阿元娘子愿见陆小娘子。

谢夫人刘澹便让小婢领着陆葳蕤和小婵去见谢道韫,曲曲折折走过听雨长廊,长廊一侧有个小池塘,有残败的荷叶,枯黄的荷叶上还有午前晶莹的雨珠,秋阳从云层缝隙间透出来,满目苍黄,深秋萧索。

谢道韫有独居的小院,现在因虚劳之疾会传染他人,谢道韫要身边的侍婢和仆妇尽数离开,她独自一人在这小院度此余生即可,莫连累他人,因风、柳絮这两个自幼与谢道韫一起长大的侍婢哭着不肯离开,谢道韫无法,只得让她二人留下,只是起居时尽量自己动手,不要二婢服侍——

陆葳蕤带着两个婢女、还有小婵进到小院时,看到院墙下那几株蔷薇叶子几乎落尽,但地上不见落叶,小院整洁雅致,未因主人病重而荒废。

柳絮过来请陆小娘子到书房与谢道韫相见,又说阿元娘子不愿多见外人,其他人就在外边等候着吧,小婵一听,央求柳絮让她见一见祝郎君,柳絮与小婵是很熟络的,便答应了小婵跟着陆小娘子同去。

一面书法屏风将书房隔成内外两部分,谢道韫坐在围屏后,后窗的光线透入,将她的瘦削的身影映在屏风上,影影绰绰,柔美的声音传出:“陆小娘子,道韫失礼了,我们就隔着屏风说一会话吧——”

陆葳蕤不善言辞,对着那屏风淡影,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小婵轻声道:“祝郎君,小婵也来看你了。”

屏风后的谢道韫“哦”了一声,有欢喜之意,说道:“小婵好,我这次从会稽回建康,途经钱唐陈家坞,见到了丁氏嫂嫂和润儿,她们都很好——”

小婵听祝郎君这般平静地说话,虽然说话的音调与往日鼻音浓重时大为不同,但细辩还是可以确定是同一个人的嗓音,小婵道:“祝郎君,让小婵看看你吧——”说着,也不待屏风后答应,就走了过去。

第五十七章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围屏黄绢上的行书清雅脱俗,那是谢道韫书录的谢安《与王胡之诗》:

“鲜冰玉凝,遇阳则消。

素雪珠丽,洁不崇朝。

膏以朗煎,兰由芳凋。

哲人悟之,和任不摽。

外不寄傲,内润琼瑶。

如彼潜鸿,拂羽云霄……”

天色阴沉沉的午后,忽有一缕阳光穿云斜照,那光线也是晕黄的,从书房雕花木窗照进来,将谢道韫清瘦的身影映在围屏上,那清丽的行书诗句似乎就写在谢道韫身上——

小婵绕过围屏,见一个高挑细瘦的女郎跪坐在一张乌木书案边,手握一卷帛书,这女郎双眉斜挑,眼眸狭长,鼻子高挺,因为瘦,面部轮廓稍显生硬,脸色更是白得像左伯纸——

“小婵,你好!”

谢道韫见小婵进来,含笑招呼,又指了指身前莞席上的一个绣垫,想请小婵坐下,话未出口,却又改变了主意。

小婵定定地看着谢道韫,眉目宛然,正是那个才高傲世、倜傥不群的祝郎君,数月不见,竟瘦得这般模样,强忍着眼泪道:“谢家娘子,我家小郎君已经到了淮北——”

“这事我已知道。”谢道韫打断小婵的话:“小婵,你还是到屏风外与我说话吧,离我太近不好。”

这时,陆葳蕤也走入围屏后,唤道:“谢家姐姐——”

谢道韫扶着书案要起身,陆葳蕤赶紧道:“谢姐姐你安坐,我也坐着。”就在扶膝跪坐在那绣垫上,小婵也跪坐在陆葳蕤身边。

陆葳蕤、谢道韫二人互相注视,陆葳蕤眼眸纯澈、神情伤感、欲言又止,谢道韫深切的悲哀掩藏心底,表面却似平静,虽然憔悴,眸光依然清亮有神。

陆葳蕤开口道:“谢姐姐,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谢道韫含笑道:“我这次回来本来就想约陆妹妹一谈,只是没想到会身染沉疴,我想和陆妹妹说一说陈子重,我不想让你误会我——”

陆葳蕤摇头道:“我没有误会谢姐姐。”

谢道韫道:“人非圣贤,对这样的事心里难免会有些芥蒂的,今日我就将心事对你说一说,陆妹妹应该能知我心。”

陆葳蕤道:“好,姐姐请说,我听着。”

谢道韫目光越过陆葳蕤和小婵二人的头顶,悠远深长,仿佛看着极远处的某处风景,那里流水汤汤、箫声如诉——

“我自幼受父辈影响,酷爱音律,先是随三叔父居东山,每日琴书自娱,后因先父病逝,乃居建康守丧,升平二年初冬,号称江左音律第一的桓野王来乌衣巷拜访我三叔父,说起钱唐有一寒门少年名陈操之,竖笛曲感人肺腑,妙解音律,后起之辈第一,即以蔡中郎柯亭笛赠之,当时我听了固然心向往之,却也不大服气,知那陈操之在吴郡求学,便与弟弟幼度悄然出府,乘舟下吴郡,命人赶去徐氏草堂,当时陈子重已束装准备回钱唐,因为我借了桓野王友人的名头,子重便赶到泾河七里桥为我姊弟二人吹奏了一曲,我认为六百里行舟听这一曲很值得,后来的事陆小娘子也大致知道,我与幼度来吴郡求学,与子重交往,在桃林小筑常能听到那让人低徊不已的竖笛曲,那时与子重、仙民、尚值、长康诸人玄辩、手谈、论书画、谈音律,现在想来,是我毕生最美的时光——”

一气说了这么多,谢道韫有些气喘起来,连带着咳嗽,候在外面的侍婢柳絮赶紧端着一个青瓷盏走进来,谢道韫喝了一口桑杏汤,平静了一下,望着陆葳蕤道:“那时我已知子重钟情于陆小娘子,倒也没有过多想法,只是觉得好奇和担忧,钱唐陈氏那时只是寒门,子重与陆妹妹相恋,会有什么结果?升平三年五月,我与子重同路回钱唐,那时我就有了与子重终生为友的念头。此事只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现今建康流言纷纷,说我苦恋陈子重,非子重不嫁,这是哪里话,谢道韫不是那样的人,既知子重倾心于陆妹妹,我就没有往婚嫁那方面想过,怎么说呢,我与子重真的能有如男子之间那种肝胆相照的友情吗?我心里也不是很笃定,只是我愿意守着这份情意,我不愿嫁人受另一男子拘束——子重三年守孝,钱唐陈氏重获士籍,子重入建康,声名雀起,舌战八州大中正,我亦旁听,心里非常欢喜,这时我明白了我的心思,说我喜欢陈子重吗?是,也不是,我们喜欢的我们往往想据为己有,若是情感,那就要独占,希望双方之死靡它,可我没有这样想,我愿意看到子重通过他的不懈努力一步步晋升高位、钱唐陈氏成为显赫大族,我愿意看到子重能娶到陆妹妹,你二人终成眷属,而我,只求明月之夜、风雨之夕,能与子重步月清谈或者对弈一局、竖笛一曲,即便相隔两地不能相见也无妨,子重曾言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想着世上有这么一个人弦歌雅意能知我心,虽隔千里,亦是喜悦——只是我命多舛,求与为友亦不可得了!”